第4章 四·玄刀

陸雙行同師父置了一天一夜氣,為表決心昨晚特意跑到分骨頂山下供骨差休息的客棧住。說來皇帝決議設置分骨頂以應對畫骨時,規矩還是謝爵親手寫下的。第一條便是骨差嚴禁獨自獵殺畫骨,只為防止骨差反被畫骨殺害取而代之。倒是謝爵自己不太守規矩,陸雙行初見他時已是分骨頂設立第三年——安厚四十二年——謝爵仍是獨自出獵,撿了他這個徒弟回來。

本朝登記在冊、被正式授以骨差官職的不過百人,到今年死的死傷的傷,只剩下八十來個,再成對出獵,能時時調動的骨差實在不夠。謝爵是唯一一個一品骨差,能者多勞,好容易閑了幾天,偏生他那做皇帝的侄兒突然起心、着意他編撰記載分骨頂來龍去脈的史冊,金口欽賜《朱顏記》之名。這下只把師父忙得暈頭轉向,多日沒休息好。陸雙行看在眼裏,師父是皇親國戚,眼下忙得頭發都沒空紮了。他将要動手把書從謝爵眼皮子底下抽出來,驀地聽到他說:“再殺十個,就夠你升二品了。”

陸雙行未料他突然開口,愣了一下才答說:“是。”

“真快啊,”謝爵頭也不擡,“十一年,就要從次七品升到二品了。”

陸雙行沒什麽反應,接說:“是師父教得好。”

短暫的間隔裏,他從安厚四十二年底數到了今年、安厚五十三年。次七品到七品,殺三個、授骨差官職;七品到六品,殺二十個。六品到五品,二十個……陸雙行花了十一年的時間去追逐師父的腳步,他不覺快,只覺不夠快。但得到師父的稱贊是好的,陸雙行默默開心了些。

誰料,謝爵繼續道:“小被兒也不錯,照這樣、她明年也能升到六品了吧?才幾歲,真是後生可畏。雖說也沾了老段的光。”

陸雙行頓時又不高興了。謝爵聽聲雖差,眼睛是清明的,見他眼角眉梢便了然,不禁笑說:“跟小丫争風吃醋,你多大了?”

陸雙行不說話,拿眼睛盯着師父。他抽條兒以後長得飛快,如今單是坐着也比謝爵高上些了。十一年,他花上十一年追趕謝爵的腳步;十一年,謝爵也剛巧比他大十一歲。

倒也有趣,陸雙行剛巧又比錦緞大十一歲,今年剛好十九。

謝爵從他身上起來、坐直,解釋說:“你和小被兒身世相仿、天資也是一樣卓越,我難免拿你倆來比較嘛。”

陸雙行仍是不出聲,挨過去摟住師父的腰撒嬌。謝爵拍拍他後背,“你們在我眼裏都是孩子。”

貼近了,師父的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這味道如影随形、萦繞了陸雙行十一年。他知道旁人都聞不到,只有自己可以貼近了、聞到淡淡的草木香氣,仿佛是從那具形好皮相之下的骨子裏透出來的。他的左胸口陣陣發麻,少頃平靜下來,安穩安詳。但陸雙行的心反而漾得更深,他把深不見底的眼睛藏在師父的懷抱間,在心底道:才不是孩子。

抱了半天,陸雙行才意識到自己确實不是八歲孩童了。他起身時謝爵眼睛粘在書上分寸不離,只擡起手讓他起來。師父若是在做自己的事情、更加聽不見動靜,他幹脆也不再開口,只撐在案幾上打哈欠。

陸雙行瞥了眼謝爵正在翻的書,厚厚幾冊全是分骨頂案牍。謝爵平日裏也會時常翻閱檢查,就像他的住齋一樣、常悔,常思常悔。陸雙行反而不太愛瞧,掃了幾眼只覺無聊,從瓷盤裏捏了塊兒點心出來吃。

他吃幾口,故意把自己咬過的那半邊掰下來給謝爵,師父果然看也不看接過來,有一口沒一口吃了。陸雙行撐着下颌趴在旁邊看了會兒,從沒掩住的門外見司郎這老伯領着小姑娘正過來。小姑娘蹦蹦跳跳,到院外撒開司郎的手沖進來,不管不顧就往謝爵懷裏鑽。謝爵被她擾得看不成書,只能拍拍她的頭,“你要把我拱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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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說過自己和小丫争風吃醋,陸雙行眯縫起眼睛,正猶豫要不要把她抓過來。司郎在案幾前揖了揖說道:“小皇叔。”

謝爵點頭,一來一回裏小丫頭飛快地沖着陸雙行做鬼臉。陸雙行眉角直跳,把她抓過來。老伯禮罷直接坐下,把一張狀紙放在矮幾上,“且得有得忙了。”

謝爵還沒低頭,那小丫頭先湊過去瞧。老伯推推她腦袋,“錦緞,沒規矩!”

錦緞吐舌頭縮回來,陸雙行把那狀紙拿起來看了幾眼,又遞給師父。司郎在旁說書似的道:“琉璃村村衆投狀,懷疑村內有畫骨混入,眼下人心惶惶。”

謝爵和陸雙行對望一眼,眉頭微蹙。這竟是張十餘人聯名上告的狀紙。琉璃村距皇城不過三四十裏,如今皇城內的畫骨基本已被誅滅,分骨頂正在皇城後山上、往來骨差甚多,畫骨不是傻子,近些年越來越少往這個方向聚集了。

司郎繼續道:“茲事體大耽擱不得,十人以上投狀須得四品以上骨差接令。眼下皇城裏、錦緞尚不夠品級,琴琴瑟瑟未歸,只能煩請小皇叔和雙行跑一趟了。”

分骨頂設立以前曾出過無數一般人被錯認成畫骨殺害的冤假錯案,此事确實耽擱不得。謝爵當即站起來,他一起身,剩下幾人也跟着站起,謝爵走出兩步驀地一停,自言自語說:“我的刀呢?”

“送去修了。”陸雙行忙道。

可巧他開口時謝爵還沒回頭,見師父一臉茫然,陸雙行暗自嘆了口氣。他剛要再開口,謝爵低頭看看錦緞,錦緞飛快地比劃了幾下,謝爵拍拍她頭頂,“那就多謝了,去吧。”

錦緞比劃的那套手勢,除了她爹和謝爵旁人基本也看不懂。他倆一個半聾一個啞巴,照理說應該誰也不挨着誰,偏生就是很合得來。錦緞小跑着出去拿刀,司郎躬身道:“我也走了,大堆事等着呢。”

謝爵點頭,他出到屋外,陸雙行快步出來,把大氅披在他肩上。謝爵笑說:“還沒立冬呢,怎麽就穿這個了。”

嘴上這麽說着他卻還是穿好了,陸雙行随口道:“化雪冷。”

謝爵耳朵不好是娘胎裏帶的,天兒冷了,生了病、受了寒,恨不得見一點風就聾。陸雙行也不知道他聽見沒有,只管拉着師父下山牽馬。

錦緞果然在馬廄前等着,手裏抱着兩把沉甸甸的玄刀。陸雙行将兩把都接過了,調侃說:“今天倒是好心,幫我也拿來了。”

錦緞兩手比劃起來,謝爵看罷了,接道:“她說耽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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