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琉璃

化雪果然冷得緊,料峭北風刮得人面頰生疼。眼下還沒立冬,尚有些枯黃野草被壓在雪層下,一天一夜這麽一熬,散發出淡淡草木的腐腥氣。墨青色的樹桠架不住積雪,林間傳來細碎的折枝脆響,又被快馬急馳碾過。天陰,處處昏昏沉沉,潮冷貼背直往骨縫裏鑽,似将凝成水珠。謝爵的馬跑在前面,在陸雙行眼裏留下個發梢飛揚的背影。陸雙行不欲與師父搭話,唯恐他嗆了風哪兒哪兒再出毛病。他加緊馬腹追上,謝爵其實話不算多,似乎他少時聽不見的時辰更長,因此不太愛主動開口。

琉璃村是個挺大的村落,但位置不太好,被兩座山一斜一側半夾在中間,常年多雨。不過到底也算皇城腳下,并不太窮。此時已能看見村頭屋舍,馬蹄慢下來,陸雙行大致掃幾眼,啧了聲轉頭對師父道:“看來他們先前已找了剔骨先生。”

村頭與林間的黑土地上五花大綁着七八個人,有男有女,有的弓腿坐着,有的幹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兩人這次輕裝上陣,亦無意隐藏骨差身份,玄刀就明晃晃挂在蹀躞帶上。那幾人滿臉萬念俱灰,不知是誰瞥見了師徒倆,騰地從地上坐起來,啞聲喊道:“骨差來了!骨差來了看見沒有——快把我放了——”

他喊了幾嗓子,非但村裏沒人出來,就連旁邊幾人也是無甚反應,仍躺在地上發呆。謝爵下馬過去,也沒給那人松綁,只是俯身摸了下他身上的麻繩,果然浸過油、越掙越緊。陸雙行順勢說道:“剔骨先生把你們綁了?他人呢。”

“老子就是剔骨先生!”那人氣急敗壞吼道,“這幫人搶了我的東西,把我綁在這兒一天了!”

這倒是稀罕,謝爵看看陸雙行,師徒倆皆有些無奈。朝廷雖嚴令禁止越過骨差向畫骨尋仇,但骨差一來人手不足,二來并非次次都能提前察覺到有畫骨出現,分骨頂一直睜只眼閉只眼。民間便就此出現了許多并未登記在冊的畫骨獵人,俗稱剔骨先生。這些人幾乎都随身帶着油浸麻繩和大刀,想不到這人竟被自己的麻繩給捆了。

他說罷謝爵仍沒有給他松綁的意思,師徒倆往村裏走了幾步,總算是瞧見有位雙目有神的老者拄拐立在屋舍轉角,身後還跟着幾個神态緊繃的莊稼漢,手拿柴刀。陸雙行心裏挺厭棄這種事,越過師父上前揚聲喊道:“分骨頂骨差前來查案——”

他說着,把玄刀自刀鞘中拔出幾寸,玄刀刀身瑩潤如墨,寒光閃閃。對面幾人仍是神色緊張,謝爵聲音不大不小接說:“玄刀分骨頂共制一百八十柄,十三年來從未遺失一把,足正身份。”他幹脆将整把刀抽了出來,刀尖朝下。

片刻,老者戒備才松懈下來,主動上前作揖。謝爵回罷,陸雙行也沒瞥見那幾個拎着柴刀的莊稼漢手背放松。這風聲鶴唳之态,只怕村裏不止捆了人,說不定先前已動過私刑。師徒倆面上都沒顯現,謝爵收刀回鞘,切入正題道:“可有盜屍案發生?”

村落若有畫骨出沒,十有八九先出盜屍之事。都是些清貧人家,哪有什麽明器可盜。不想老者搖頭說:“前些日子,村尾山裏死了個外鄉人,像是畫骨棄皮。”

謝爵問說:“屍身還在?”

“在,”老者應道,“請随我來。”

衆人往村裏走,可憐那外鄉人也不知究竟是否曾淪為畫骨、屍首就被擺在一處空地,面朝下趴在地上。周遭家家門戶大開,只是沒人看熱鬧,少數幾個好事的偷偷躲在窗戶後頭往外瞧。謝爵本要上前,陸雙行拉了下、擋在他前面道:“不幹淨。”

隔着手帕,他伸手按了按這外鄉人的脊梁骨。畫骨極難分辨,但經驗豐富的骨差能大致摸出來被褪殼後的皮囊與一般屍首的差別。陸雙行并攏兩指往下壓了半晌屍首腰椎,略微一頓,轉頭沖師父點頭,“是。”

話音剛落,村衆滿面駭色。這下可是做實了外鄉人根本不是意外死在村尾,确為褪殼的畫骨皮囊!幾個莊稼漢當即便要搬起屍首擡去焚毀,謝爵阻攔道:“先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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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解釋,但師徒朝夕相處多年,陸雙行明白師父的想法。一旦畫骨仍在村中隐藏自身,他寄生那人雖然已死,可留住眼下這具仍能給那人親眷留下個全屍。這人是外鄉來的,已無尋鄉可能,權衡之下總要為活人考慮。

謝爵沖村人交代說:“我們要間屋舍。既然你們綁了幾個可疑的,就先從這幾人查起吧。”

當即老者招呼人将他家一間屋舍收拾出來,還體貼地把雜物都搬了出去。趁着幾人出去帶那些被綁在村首的倒黴蛋,陸雙行讨了碗水端給謝爵。他過去只看謝爵背着手從窗洞往村外的山林瞧、若有所思的樣子。謝爵接過水抿了口,随口說:“不太對勁。”

“師父怎麽想?”陸雙行問說。

謝爵微微皺眉,捧着碗沉默片刻只搖頭。陸雙行又道:“不如先問問那個剔骨先生,他總歸來的早些。”

不多時,村人把那剔骨先生先帶了進來。這大漢手腳具縛,被人半拖半架帶進屋裏。他跌了下擰蹭着自己爬起來,忙不疊道:“怎麽樣?我說這村裏根本沒有畫骨吧!他們就是不信——你們快給我松開!”

陸雙行看看師父,謝爵在那人對面的席子上坐下,“怎麽就沒有畫骨?”

“先給口水喝,老子一天了就吃了幾口雪。”剔骨先生讨價還價。謝爵指指碗,“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喝過了。”

“哪兒那麽多講究——”剔骨先生還沒說完,謝爵手裏的水碗便被陸雙行拿了過去。他仰頭把水一口氣喝完了,這才沖大漢道:“你先說。”

大漢氣急,不耐煩道:“沒有就是沒有!我這剔骨先生當了十來年,跟你們分骨頂時間一樣長,你們這些伢兒玩泥巴的時候老子就在殺畫骨了!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謝爵被他這話給逗笑了,反問道:“那你怎麽證明你不是畫骨?”

大漢咬牙,憋了半天,“你們問問,問問別的人都是怎麽被綁起來的!”

謝爵挑了挑眉,并不多言,當真不再理睬那剔骨先生。剩下幾個五花大綁着的男男女女一一被帶進屋舍裏問話,越聽陸雙行的頭越疼。他瞥了眼師父,謝爵倒仍是頗有耐心的溫和相。

這些男女被親眷、被鄰裏懷疑是畫骨的緣由一個賽一個的離奇。因為偷懶少做了頓晚食,因為碎嘴議論,因為氣大多罵了兩句孩子……雖說還未佐證,他們可逮住機會大倒苦水,說盡了幾天的委屈。語罷,角落裏那剔骨先生嗤笑一聲,念叨說:“我說什麽來着?”

陸雙行瞥他一眼,“緣由荒謬并不能佐證這些人中沒有畫骨。”

謝爵不置可否,拉着徒弟從屋裏出去,順帶鎖住了屋門。兩人走遠了些,陸雙行才實話實說道:“我也覺得沒有。”

“嗯,”謝爵點頭。“但仍須得多留一晚看看。那具皮囊完好無損,畫骨不該在極易暴露自身行蹤的地方褪殼。這些人被懷疑的緣由都太……”他頓了頓,還是沒把“荒謬”說出口,只是繼續道,“說明近日村裏并無異常。假設那畫骨早也摸查清楚他寄生的那人底細狀況,說明籌謀已久,不會把皮囊就褪在村外。若是倉皇褪殼換身寄生,在皮囊原本的親眷眼前早也露餡了。”

在老者與莊稼漢們帶領下,兩人同村衆确認了那些人口中的緣由,确實沒人說謊。

當晚,兩人在村裏一間柴房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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