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夜行
師徒倆獵殺畫骨多年,漫野地都睡過數次,謝爵雖身為皇親國戚,對吃住向來不挑。那老伯送來了火盆和幾床厚褥子,還有盞火油見底的油燈。屋裏被火豆圈出虛虛的圓影,随着不知從哪兒漏進來的風微微扭動。陸雙行把稻草墊高、又去鋪褥子,餘光瞥見師父在烤火,手離火苗極近,若是旁人早燙得縮手了。
謝爵那只右手對疼痛極不敏感,有回刀柄将虎口都震裂了、血順着手背手心一路流到袖子上他也沒發現。陸雙行傾身過去,把他那只手往回拉了拉,輕聲說:“太近了。”他是用自己左手拉的,兩只各含半副墨玉骷髅的手碰到一起,謝爵才如夢初醒一激靈,縮回手道:“好燙。”
陸雙行狀似随口道:“師父想什麽呢?”
謝爵蹙眉,沒急着開口,而是拍了拍徒弟适才鋪好的褥子,“你睡吧,我來盯着。”底下稻草厚的那床本就是陸雙行鋪給他的,謝爵盤腿坐在旁邊,全然沒有要休息的樣子。陸雙行想了想,真的躺下了,沒蓋被子。他微微側頭看師父,多少個年少的夜晚謝爵總是為他守着安穩的夢,小小孩童日漸長高,拼命追趕他的步伐,卻仍願依偎進他的籠罩。
“你長高了。”謝爵驀地說。
不等陸雙行有反應,他又道:“來之前我恰好翻到卷牍,四年前一整個夏季,琉璃山附近頻繁有人上報畫骨出沒。”
陸雙行一愣,“都是琉璃村的人上報的?”
“這倒沒有,”謝爵搖頭,“當時接手的兩位骨差述職時都說反複确認了附近住家,沒有發現畫骨行蹤。”
陸雙行背後一寒,腦袋裏冒出的第一個想法便是這兩名骨差已被畫骨替換,誰知謝爵繼續道:“那兩位骨差去年被畫骨殺害了。”說到這兒,謝爵嘆了口氣,眼光暗淡下來。雖說自分骨頂設立以來從未發生過骨差被畫骨替換之事,但這陰影始終萦繞在衆人心頭。師徒倆同時沉默,半晌,陸雙行不由自主輕聲道:“若此世上,皮囊與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
“……你将拿什麽來認出我。”他輕聲念着,好像在一恍間回到了八歲。這是謝爵作為師父向他發問的第一個問題,自己當真被問住了。順利而準确區分畫骨的方法,骨差至今也沒能找到答案。他想了個很“讨巧”的回答,讨巧歸讨巧,但堅定不移。
“現在的我不知道,但你可以教給我,往後我會告訴你答案。”果然,謝爵笑着接說。他彈了陸雙行腦門兒一下,“你當時是這麽回答我來着的。那現在找到了嗎?”
陸雙行老老實實搖頭。謝爵眉眼含着笑,低聲道:“畢竟畫骨在皮囊上寄生久了,是可以漸漸窺見皮囊記憶的。就算是我娘,我也花了好久才認出那不是她了。”他說罷卻不再看徒弟,而是轉身把火盆撥滅了些,屋裏稍微昏暗下來。謝爵端着油燈坐遠了點,“快睡吧。”
陸雙行抿了下嘴,最終沒有再開口擾他,乖乖合眼。
柴房雖然燒着火盆,化雪時潮津津的濕意仍然洇進稻草。窗開了條縫透氣,謝爵抱着胳膊倚牆而坐,身前點着那盞油燈。燈油只剩薄薄一層粘在銅壁、好似随時都會熄滅。他的世界多數時間都很安靜,有時朦朦胧胧的、像是罩着層厚厚的絹素;也有時是徹底的寂靜,無聲無息。因而他擅長靜默靜坐,在長久不動之間參悟到半分無眼耳鼻舌身意之态。可今天他聽得出奇清晰,徒弟淺淺的呼吸聲傳進耳廓,使他知道他沒有睡沉,只要自己稍微發出點聲響就能睜開眼。
謝爵無意間擡頭從窗縫看了眼外面,明月将密林葉冠的剪影投在地上,陰影随着微風變幻閃爍,突然一只過于纖細的手影一閃而過。他愣了下,騰地坐直身子。
那只手影并非錯覺。葉冠的陰影中再次伸出細細的指頭,沒有覆蓋包括着肌理、而是只細長的手骨。謝爵執起油燈,隐在窗後眯縫起眼睛細看,稍許,密林中果然現出了具雪白骷髅,正匆匆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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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行——”謝爵壓低聲音回首,正對上已經坐起身的徒弟。他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嘴唇上示意他噤聲,陸雙行動作輕緩拎起玄刀,蹑手蹑腳過到他身旁。
師徒倆一起往外看去,琉璃村為大山密林環繞,四周散戶甚少,這具夜行白骨只匆忙趕路,絲毫沒有潛進村子的意思,是要去哪兒?
“怎麽會有畫骨在這樣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褪殼?”陸雙行蹙眉,貼着師父的耳朵輕聲道。
“跟上看看。”謝爵只說。
夜随畫骨這事師徒倆輕車熟路,幸好今日月宮作美,兩人遠遠跟上了那具骷髅。深更半夜白骨夜行,這具白骨在月光的沐浴下渾身散發着淡淡瑩白光暈,走動時發出輕微令人頭皮發麻的碰撞聲。它專心向山林深處而去,越走越急,骨節與骨節相撞的聲音便也越來越大。深山裏積雪未化,傳不出腳踩枯葉的動靜,兩人跟着還算輕松。陸雙行正欲再擡腳,忽然被師父拉住。師徒倆隐在樹後,謝爵下颌微揚,陸雙行立刻會意,順着那方向看去。
深山裏另一方向竟也現出枚人影來!那人倒是不急,眼見着對面有骸骨奔走也絲毫不犯怵,反而主動開口道:“哎!”
白骨一停,那人笑嘻嘻地走近了,又說:“瞧你怪面熟的,又作踐壞了一副皮囊?”
那白骨歪着頭、似乎是用空蕩蕩的眼眶打量了他幾眼,這才說:“別提了,晦氣,修都修不得,只好再來買副新的了。”
陸雙行聽到師父呼吸一滞。對面那人顯然也是畫骨,這一“人”一白骨的對話裏可能解出不少東西來。謝爵毫不猶豫把刀從蹀躞帶上取下,又伸手去解徒弟的。陸雙行一怔,不着痕跡地閃了下,他不敢輕易開口,只等那畫骨與骷髅結伴向着山後走遠了些,才低聲道:“不帶刀太冒險了。”
“我還有把鐵匕首,”謝爵說着卻徑自将那帶鞘的鐵匕首直接塞進徒弟手裏,“記得去年琴琴瑟瑟生擒的那畫骨說什麽嗎?畫骨間一直存在買賣皮囊,既是‘再來買’,他們有據點。”
眼看那畫骨與骷髅将要走遠,謝爵将兩人玄刀藏進草叢,抓着徒弟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