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噩夢
陸雙行認認真真把自己說服了,結果先開始驚吓過度,還是給吓發燒了。畢竟那個時候他才八歲,相信師父已經花完了全部的勇氣。謝爵趴在床沿上摸這小孩子的額頭,身上涼得像冰塊兒似的,額頭卻滾燙滾燙的,一連兩碗湯藥灌下去也不見退。他又急又氣,氣自己沒能悉心照顧,這才剛撿回來幾個月,平時修習雖然要求嚴格,但出了演武場可是生怕磕了碰了,怎麽病成這樣?
床榻上,陸雙行早燒得不知黑天白夜了,迷糊中能感覺到師父近在咫尺,腦海裏畫面卻混亂不堪。他一會兒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叔嬸家漏雨的破房,好冷——最暖最新的那床棉被已被幼妹裹在身上,她卻還是伸手沖着嬸娘嬌聲嬌氣撒嬌:娘抱,要娘抱着我——
陸雙行想要揮散那些畫面,不就是黏糊糊甜絲絲的說話嘛,他也會,他才不稀罕嬸娘抱呢。可是這樣想着,他卻渾然未覺自己業已伸出了手,含糊念叨起來,“抱……”
謝爵那耳朵天冷哪裏好使,趕緊貼過去仔細聽,陸雙行口氣越說越黏糊,小聲道:“我要師父抱,師父抱抱雙行,我好冷……”
謝爵一怔,孩子又瘦又小,棉被那麽厚壓在身上哪裏能舒服,哪兒沒掖住可能還透風,自己怎麽就沒想到他冷呢?謝爵忙輕手輕腳把徒弟抱在懷裏,用棉被将兩人裹緊了,輕聲道:“雙行?還冷嗎。”
陸雙行不回答,窩在溫暖的懷抱裏。師父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又香又漂亮又溫柔,他不要任何人抱師父,師父只許抱自己。
謝爵眼見着徒弟神色安寧下來、像從噩夢中掙脫,剛松了口氣,便看見孩子雙目緊閉再次擰眉,手攥着他衣襟道:“師父親我一口,師父親親我……”
幼妹撲在嬸娘身上,兩手扒着她的脖子甜絲絲地拱來拱去,娘親我一口。陸雙行雖然沒娘,但有師父。他跟着混亂的記憶有樣學樣,謝爵卻傻了。天家不必尋常百姓,他自有記憶以來,母親就沒親過他了,只是喜歡把他摟在懷裏摸摸腦袋。謝爵隐約察覺到有些不妥,可他只是個這麽小一團兒的孩子,孩子撒嬌不才是孩子嗎?
他垂眼看着懷中的陸雙行,幾個月長高了點,可還是像個小貓似的,輕得恨不得單手就能拎起來。謝爵不掙紮了,在他眉心上輕輕親了一下,殊不知嘴唇輕飄飄印這麽一下終于驅散了陸雙行冷而孤寂的夢,他躲進“全天下最好的人”的懷抱中,安然睡熟。
燒退卻沒帶走發熱時的記憶,年紀輕輕的陸雙行突然頓悟了師父就吃得寸進尺這一套,把小心思全使了出來。本來夜裏生怕師父嫌煩,不敢找他,現在抱着小軟枕外衣都不穿就往常悔齋的卧房鑽。謝爵看着委委屈屈站在自己床前的孩子、兩手還緊張地攥着枕頭布面,生怕自己把他趕回去。
“怎麽不穿外衣就跑來了,”謝爵坐起身,把他涼絲絲的手捂在掌心裏,“身子不舒坦磨人就算了,怎麽病好還要粘師父?”
他嘴上訓着,仍是把自己的枕頭往裏挪了挪。陸雙行可不懂見好就收,蚊子哼哼似的小聲道:“怕黑……”說着就要哭,謝爵把他的小枕頭拿過來放好,陸雙行還是一副眼含淚水報屈的模樣爬上來,手悄悄去拉謝爵的拇指。
其實謝爵不太明白為什麽怕黑。他幼時別說徹夜點燈,就是想要夜明珠枕着玩宮人也會趕緊奉上。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問說:“為什麽怕黑?”
陸雙行嘴裏哼哼唧唧,半晌才答說:“嬸娘……嬸娘關我,在柴房裏。”
事是不假,怕黑倒沒有一分是真的。他那叔嬸家裏窮得叮當響,也就天黑前活兒沒做完才能算計着點一會兒油燈,他要真怕黑早給吓死了。陸雙行悄聲打量師父,謝爵果然眼裏露出心疼來,當即又起身,“既然如此,我把燈點起來吧。”
他用手攏着火石點起銅燈,火苗的光乍亮起有些刺眼。謝爵剛把燈放在床頭,陸雙行忽又起身,倏地吹滅了燈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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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師父在,我什麽也不怕。”他在黑暗中找尋謝爵的眼睛、也像是盞明星似的,興許有天能摸摸師父的眼睫。幽暗的室內,謝爵摸了摸陸雙行的腦袋,仍是把燈點了起來,“師父不用你什麽都不怕,你好好長大。”
陸雙行記得那天晚上長燈果真徹夜未歇,太亮了,師徒倆誰也沒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