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端倪

入夜,琴琴瑟瑟果然又找來了。二品骨差就剩她倆還活着,司郎寶貝得不行,生怕磕了碰着,特意在山頂大殿裏留了燈。結果師徒過去時屋裏仍是黑漆漆的,進去一看,姊妹倆就來了一個,坐在軟墊上,身前就一盞油燈。

陸雙行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眼,喊她說:“琴琴姐?”

剛喊完師父松了口氣,陸雙行早發現他從進門便盯緊自己的嘴。琴琴沒挂刀,這是生怕認錯。

說來也巧,分骨頂裏就他認雙生子姐妹認得最準,也不知為什麽。琴琴要起身,謝爵擺手道:“你坐,瑟瑟怎麽沒來?”

“瑟瑟沾枕頭就睡死過去了。”琴琴本來盤腿坐着,當即改為正坐,拉了兩個軟墊過來給師徒倆。陸雙行順口又道:“怎麽把燈又熄了。”

“也沒別人,點着浪費。”琴琴把燈盞推到中間,她這人已經節儉到骨子裏去了,就算不是自家燈油也心疼。陸雙行不置可否,把燈盞又往她那邊推推,“照着你,師父又聽不見了。”

琴琴點頭,謝爵倒不說話,只等她開口。然而琴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半晌才說:“我與瑟瑟這次到愈州殺那逃亡的十二名畫骨還算順利,原本該是前天就能趕回來述職的。”

她說的輕描淡寫,但腰間佩戴的玄刀都砍斷了,顯然并不輕松。謝爵點頭,琴琴深吸了口氣,斷斷續續道:“我們可能……追查到了喻王舊部,與、與仁懿皇後有關。”說罷,她悄悄打量着謝爵。陸雙行微訝,難怪她一直支支吾吾,這事可大了。當年仁懿皇猝然離世,整個皇室諱莫如深。仁懿皇後身子向來不好,只對外宣稱是病逝,後來他才從謝爵只言片語中得知仁懿皇後在死前已被畫骨鑽殼替換。陸雙行不由看向師父,謝爵略微蹙眉,過片刻才說:“喻王……怎麽會與我母後有關?那年在陸家村,喻王舊部應該已被全數誅滅,哪裏又冒出來一個。”

琴琴又是繃緊嘴唇斟酌半晌,嘆氣道:“說來話長。我與瑟瑟在愈州查到十二名畫骨藏身之處,本以為能一網打盡,沒成想還是給逃了一個。那畫骨狡猾至極,廢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愈州境外追上誅滅。當時他于一處茅屋中藏身,正要收拾細軟金銀逃亡,我們留了個心眼兒事後檢查屋內,意外發現了此物。”琴琴說着,小心翼翼取出個拿錦布仔細包好的物什,遞給謝爵。陸雙行不好光明正大湊過去,只是轉頭,錦布解開,裏面包着的是枚精巧貴氣的薔薇寶石花簪,在流光下閃閃發亮。謝爵一怔,随即微微牽起嘴角,低聲道:“原來是這個啊,我還以為當年丢了呢。”

這花簪來歷不難猜測,自然是仁懿皇後舊物。琴琴又道:“花簪藏于地板下面,一并發現的還有喻王信物和一張沒遞出去的書信。信上只寫要遞去淩花洞水月鄉百先生處,但信是空信,一字未寫。現下書信與信物都在司郎那兒,司郎已着手去查淩花洞水月鄉所在。花簪本也要交給司郎,他認出這是仁懿皇後生前愛物,要我還給小皇叔……”

謝爵點頭,輕聲道:“嗯,花簪确是我母親生前最愛,謝謝你們把它帶回來給我。”

琴琴立刻滿臉惶恐,然而謝爵搖頭,慢慢道:“我母親被畫骨殺害之事,在分骨頂三品以上骨差間不是秘密。她離世……并無內幕。”琴琴一頓,脫口而出道:“琴琴不該妄自揣測——”

謝爵搖頭打斷她道:“花簪是怎麽流出去的,我會着意留心。我母親的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他說着看向陸雙行,“下山路滑,雙行去送送,早些回去休息吧。”

陸雙行點頭,師徒倆正要起身,琴琴倏地撐起膝蓋大聲道:“琴琴還有一事相求!”

她這嗓子把陸雙行吓了一跳,燈盞內那火苗都跳了跳,就連謝爵也發覺了,正回身子,只拿眼睛詢問她。琴琴坐回腳踝上,抿嘴抿了半天,下定決心道:“喻王信物一事,若司郎再分配回我與瑟瑟身上,請容琴琴拒絕,我不願接,也不願瑟瑟接。”

陸雙行暗自挑眉,謝爵出了口氣道:“我當什麽事呢,吓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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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琴慌忙解釋說:“前些年我曾與司郎商議過,待到我與瑟瑟二十六歲,便辭去骨差一職尋個清淨之處另謀生路。明年我倆便年滿二十六,信物一查只怕短時內結束不了。案子查不完瑟瑟定不願走,她不走我又怎會自行離去。”

“你且放心,”謝爵認真道,“我會同司郎說的。”

送走琴琴,陸雙行沒回常悔齋。那薔薇寶石簪一出,今夜對師父來說注定不眠。他熄了燈躺下,翻來覆去也睡不着,滿腦子都是那句仁懿皇後之死并無內幕。

月明當空,皎白月光順着象眼窗格漏進地磚上,陸雙行幹脆把被子蒙過頭,突然回憶起了別的。

仍是在安厚四十二年,分骨頂建得很快,剛落成那幾日謝爵天天牽着他的手去看。有些卷宗要運來偏殿,幾個月陸雙行就已能識得不少字,趁着師父睡午覺偷偷摸摸跑去翻看。他是無意間翻到那些記載的,甚至還不識得薨逝的薨字,只因為瞥見過師父那畫軸上仁懿皇後幾個字和卷宗上的一模一樣,才接着往下看。慈顯仁懿皇後,薨逝于……安照二十七年。

小小孩童直覺哪裏不對,盯着那行字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安照……安照年間,不是安厚!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仁懿皇後竟是在安照年間離世的,怎麽會這麽早?陸雙行捏着紙頁連連搖頭,內心裏自言自語:不對,不對!當今皇帝登基時沿用先帝安厚年號,是他算錯了,沒那麽長時間!

陸雙行扳着指頭開始算,安厚十五年,皇帝繼位、登基那年正滿十九歲。師父曾說過他比皇帝還要年長一歲,今年是安厚四十二年……

陸雙行手腳冰涼,卷宗啪啦掉落在地。今年是安厚四十二年,師父怎麽算怎麽該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怎麽可能是這幅十七八歲的模樣!他的腦海裏登時冒出個可怕的答案來。

——畫骨,師父是畫骨!

陸雙行手足無措,匆忙把卷宗塞回架子上,全然沒想到師父若真是不會老去的畫骨,旁人早也識破了,哪裏用得着他這樣的小孩子發現。

主殿內還未來得及挪進器物,空空蕩蕩間飄揚着幾枚細小塵埃。陸雙行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與睡醒覺前來尋他的師父撞個滿懷。謝爵見他面色慘白一臉慌張,還以為是孩子闖了什麽禍,蹲下來柔聲問說:“怎麽了?”

陸雙行瞪大眼睛盯着他半天,最後還是屈從本能撲進了師父懷裏,把臉埋在他衣襟上拼命嗅着。原來師父是畫骨,難怪。難怪他身上總有股好聞的香甜味,那麽自己對他的依戀也是因為這股香毒嗎,畫骨散出的黑色香霧不正是蠱惑人心用的。

孩子哼哼唧唧半天沒哼唧出個所以然來,謝爵緊張了,把他轉了一圈檢查,再問說:“怎麽了,是不是身子不爽?磕碰了,也不像啊……”

他把孩子背起來,要先送回飲冰再找太醫來瞧瞧。陸雙行趴在他背上兩手勾着師父的脖子,腦子裏亂糟糟一大團,手忍不住去摸師父的側臉。順着臉頰、師父的皮膚像是那白瓷盞一樣;鼻梁,又高又挺,最好看不過。

不對。陸雙行猛地搖搖頭,畫骨卑劣,盜人骨肉為生。他摸到的這些皮囊與白骨卻一定是生來便屬于眼前之人、屬于謝爵的。皮是他的皮,骨是他的骨,渾然一體,密不可分。因為師父是天人才不會老去,肯定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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