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休沐

下過雨沖刷出一陣綠意,山頂上處處盡是草木清爽氣息。前半夜陸雙行翻來覆去也沒睡着,後半夜才睡踏實,今日難得晚起了會兒。天氣反倒有些回暖,秋日最是讓人琢磨不透。他換了身輕快些的衣裳慢悠悠往常悔齋走,還沒進門便瞥見錦緞穿着裙裝、興奮地跑來跑去。陸雙行還沒說話,她興高采烈地招招手,一溜煙竄進屋裏,拉着謝爵的手又快步出來。

謝爵也穿着身素淨的白衣,陸雙行看看這一大一小的模樣,嘆氣道:“又幫段叔帶孩子啊?”

“小被兒要吃卧林村的蜜漬楊梅,”謝爵一面說一面低頭看錦緞,錦緞立刻配合着露出牙要酸倒的表情,捂着臉擠眉。“老段盯着修刀房走不開,正好今日你我休沐,帶她去算了。”

段淵既是骨差也是修刀房主事,琴琴那刀斷了須得重鑄,半分差錯都出不得,他且得盯上幾日,沒活兒幹的人自然就得幫他拉扯孩子。不過卧林村的蜜漬楊梅皇城裏也有得買,還要駕車趕過去,想必是錦緞玩心又收不住了。

三人下山去尋馬車,陸雙行自覺坐過去駕車,謝爵和錦緞坐在後面。錦緞兩手比劃,謝爵幹脆也跟她比劃,只是比劃得不太熟練,瞧着有些好笑。錦緞騰地按住他手搖搖頭,又指指自己嘴巴,意思是要他說話。

謝爵只好道:“一來一回四十裏呢,你爹要你晚上回分骨頂,不許在外面游蕩。”

錦緞鼓着嘴使勁搖頭表示抗議,陸雙行當即接說:“你就慣她吧,早晚越大越不着家。”

謝爵忍不住笑,轉頭沖錦緞道:“小被兒,你雙行哥哥又吃你醋了。”

錦緞扭身沖陸雙行吐舌頭,陸雙行才不理他倆調侃自己,架馬上路。卧林雖是個小村子,産的楊梅品相極佳,地方又山清水秀的,皇城裏富貴人家愛去踏青。分骨頂的車馬不做标示,看上去普普通通,師徒倆大抵就跟帶着自家小妹出門玩的公子哥差不多。

路途并不颠簸,謝爵很快便倚着車架睡着了。錦緞不擾他,爬過來跟陸雙行挨在一起,指指謝爵,又轉頭看向他。陸雙行目不斜視,低聲道:“昨晚沒睡好。”

錦緞點點頭,抱起兩腿和他一起專心看路。陸雙行想了想,輕聲問說:“怎麽不許他比劃?”

錦緞抿起嘴,手胡亂比劃了兩下,又指指自己嘴,搖了搖頭。這回陸雙行大致看懂了,試探道:“總是比劃……就不說話了?”

錦緞點頭,沖陸雙行做口型。陸雙行微微側過眼看罷,輕輕重複說:“不能不說話。”

錦緞再度點頭,爬回謝爵身旁,蜷起腿縮成一團,也閉上眼睛。這不由令他回憶起了老段撿到錦緞那天。她被家人藏在被褥裏,老段聽見了她被大火嗆得咳嗽、這才發現大宅裏還有個活人。可惜這孩子不知是吓傻了還是煙霧嗆壞嗓子,不會說話,連究竟幾歲都不好估摸。段淵就給她起名叫錦緞,因為是在被子裏發現的,大家愛叫她小被兒。

畫骨逃亡時放的一把火葬送了分骨頂每個孩子的過去,也給了他們另一種新生。他們有的選,可以不做骨差;但總要有人去做骨差,為什麽不是自己?

陸雙行禁不住回頭,這小丫原來沒睡,睜着大眼睛和他對望一眼,傻笑起來。他出了口氣正過頭,不知不覺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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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林村村口就有茶攤,來往不少車馬,打上二三兩漬好的楊梅和梅酒到幾裏外的湖畔踏青再好不過。馬車一停下謝爵就醒了,揉着眼睛問說:“到了?”

陸雙行向師父伸出手,謝爵搭了把下來,錦緞早蹿出去了。師徒倆不緊不慢往茶攤去,帳子下坐了不少人,就着幾口酸甜梅子高談闊論、好不熱鬧。這人來人往的,茶博士卻不知上哪兒瞎忙去了,等了半天才把茶點楊梅端上。梅子把糖水和瓷碟也染得绛紅,插着幾只竹簽,錦緞跪在長凳上吃得腮幫子鼓起來。她往桌上一趴,窄窄的凳子頓時前傾,險些把謝爵掀下來,驚得陸雙行也倏地站起身,茶帳下諸人紛紛轉頭看向這邊。謝爵尴尬不已,手在桌面上點點,“小被兒坐好,沒規矩。”

錦緞一笑,露出滿口也染成紅紅紫紫的小牙。她乖乖坐好,把插着楊梅的竹簽遞到陸雙行嘴邊,陸雙行搖搖頭,眼睛卻是看着師父。

謝爵略微側身,不知看向哪裏出神。茶帳外游人來來往往,歡聲笑語不斷,他像是一尊揣了滿腹心事的像,靜止不動。陸雙行愣了下,突然開口道:“為些梅子來回駕了四十裏車,小被兒多吃點,酸倒你的牙,看你還鬧不鬧了。”

他開口,似是把謝爵思緒又拉回了茶攤內。謝爵正過身子,笑笑說:“玩一會兒可要回去了,給司郎他們也帶點吧。”

錦緞點頭,又往嘴裏塞了幾顆楊梅,忙不疊跑了,估摸着是去攆雞惹狗。她跑了,陸雙行才低聲道:“師父剛才看什麽?”

謝爵蹙眉,思量須臾才輕聲答說:“剛才突然聽得異常清楚,怪吵的。”

多數時間謝爵并非完全無法聞聲,而是像耳朵上蓋了層絹布似的很模糊。聽力突然清晰,音色像潮水般傾斜進腦海中,自然有些不舒服。陸雙行幹脆起身坐到他旁邊,“現在呢,能聽清楚嗎?”

“很清楚。”謝爵答說。

聾了好幾天,突然又好了,不知是不是因為天氣回溫。師徒倆驀地沉默片刻,謝爵那眉心越擰越緊,小聲道:“真的挺吵。”

其實茶攤內充其量聲兒大些,不算吵嚷。陸雙行站起身,“回車上吧,小被兒玩夠了知道自己回去的。”謝爵點頭,師徒倆一前一後往馬車走。

雨過天晴,樹葉雖已沉澱成濃綠,金燦燦的暖光一曬,不經意間還以為是夏日。車帳放下,把熱鬧一并也攔在外面。掀起窗布從此處還隐約能瞧見茶攤,謝爵撥開了朝外看一眼,慢吞吞道:“半晌沒看見小被兒了。”

他剛說完,一雙手輕輕攏在耳旁,腦海中無比清晰的熱鬧猝然消失,進而湧進嗡鳴。嗡鳴聲似是悠長鼓噪的尾音,慢慢融化進血脈中消散,只剩下長久的安靜。謝爵忍不住回頭,陸雙行的手跟着他轉頭的動作微微側過去,眼睛倒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沒事,”謝爵拉過他的手放下,“一會兒就好了。”

“以前沒這樣過。”陸雙行擔憂道。

從前謝爵那耳朵是受了寒、身子不舒服才時靈時不靈,總聽不見他也不可能談吐清晰。近幾年好幾天聽不到聲音是越來越常有了,陸雙行總有種有天師父會徹底聽不見的惶恐。

假如他再也聽不見自己的呼喚了,簡直像噩夢一樣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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