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土坡

陸雙行往前挪了挪,正坐在謝爵對面,“真的能聽清了?”

謝爵點點頭,他讀唇語讀得出神入化,旁人一時不清楚興許還真不知道這人耳朵不好使。陸雙行往前挪了挪,追問說:“真的真的聽清楚了?”

謝爵失笑道:“騙你做什麽。”

陸雙行又道:“要不添件衣服,仔細受涼又聽不見了。”

“哪兒來的衣服添,”謝爵說着又掀起車簾子朝外看,“小被兒跑哪兒去了?別一會兒叫人拎着挨訓了。”

陸雙行才不擔心她,把簾子給放下來接說,“上樹上得比貓快,誰能拎得住她。”

謝爵想想也是,她不欺負別人才對,果然放下心。師徒倆沒了話說,謝爵哈欠連連,頭倚着車架不做聲。他不開口,陸雙行也不開口,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師父瞧,直把謝爵給瞧毛了,又直起身子,“盯着我看做什麽。”

陸雙行這才反應過來,垂下眼心虛道:“……沒有。”

他那雙眼睛好似已經習慣了粘在謝爵身上,不自覺就會看向他。謝爵反而又笑,招招手道:“來。”

陸雙行乖乖坐過來,很自覺地歪過頭枕着他肩膀,一副長不大的樣子。哪成想,謝爵當真突然道:“你要是長不大就好了。”

陸雙行當即騰地又坐起來,“為什麽?”

謝爵只搖搖頭,沒有往下說。

半上午眨眼過去,原本說好的要帶錦緞到皇城裏下館子。眼下晌午都要過了,錦緞仍是沒個影子。謝爵坐不住了,拉着徒弟出去尋。

卧林村到底是個小地方,難供食宿,日頭一上來、驅車駕馬而來的富貴閑人們也都漸漸散去,茶攤上只坐着幾個挽起袖子的村人,看着像是剛下田回來。茶博士搖着頭,說沒見到那半大丫頭跑來跑去,只要師徒倆往裏尋尋,說不定是跟着村裏小孩玩去了。

旁邊歇腳的老漢也插話講,“往西走走有個土坡,指不定是和泥去了。”

想想錦緞沾了滿身滿臉泥的樣子,師徒倆便頭疼不已,趕緊又往老漢說的方向走。晌午村不閉戶,家家門內傳來陣陣飯香,土路上反倒沒什麽人。眼看着都要出村才瞧見那土坡,果真就是個土坡,師徒剛轉到後面,大老遠看見錦緞拉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風似的從樹林裏跑出來。兩人都是灰頭土臉的,陸雙行還沒喊出聲,錦緞眼尖發現他倆,腳下一剎調轉方向,差點沒給那小姑娘扽個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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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她拉着小姑娘跑到師徒眼前,氣喘籲籲的。明明瘋了一上午,這丫頭臉非但不紅、還煞白煞白,睜大眼睛來回看着師徒。陸雙行和謝爵對望一眼,俯下身低聲道:“惹事了?”

錦緞使勁搖頭,松開手要比劃,誰知小姑娘乍看見兩個生人有些膽怯,扭身嘴裏小聲道:“我要回家了……”

錦緞立刻又去攥她的手,急得差點跳起來。這下徹底吓到小姑娘,咧嘴就要哭,謝爵也俯下身子柔聲道:“怎麽了,姐姐欺負你了?”

大抵是他比較親和,小姑娘咧着嘴須臾,把哭聲憋了回去。錦緞見狀拍拍她肩膀,又指指嘴巴,再指指師徒倆,要她開口講什麽東西。謝爵剛想給小姑娘解釋,她自己先開口道:“沒有,姐姐……姐姐讓我把剛才說的話告訴你們。”

錦緞拼命點頭。謝爵看看陸雙行,不易察覺地蹙起眉——看來錦緞确實惹事了,不過不是貓嫌狗厭那種。

小姑娘猶猶豫豫,半晌才結結巴巴道:“我、我跟姐姐玩,姐姐給我糖,我就帶姐姐去樹林——”

“樹林?”陸雙行接說。

兩個丫頭一齊點頭,小姑娘繼續道:“樹林裏好玩——樹林有牛棚——姐姐看了眼,姐姐問牛棚是誰家的——”

她磕磕絆絆,“我說牛棚是、是張寡婦家的,姐姐就拉着我跑了!姐姐讓我再說,我不知說什麽——”

“我就說,張寡婦的新男人是貨郎,貨郎賣得貨總是不時興,好久了還是那幾樣東西——”她說完“哇”一聲哭喪着臉跑了,邊跑還不忘沖錦緞喊說:“我要回家了,再不回爹該罵我了!”

錦緞這次沒攔,擡起頭看着師徒倆。

小姑娘話說得颠三倒四,但陸雙行可算明白了她怎麽非要人家說,比方“寡婦”這詞顯然就超出了錦緞能靠手比劃出來的內容。謝爵壓低聲音問說:“村裏有畫骨?”

錦緞一手一個拉起師徒倆就要朝她們來時的方向走,謝爵立刻回頭環顧四周,确定四下裏沒人。陸雙行輕聲道:“沒帶刀。”

牛棚總不會在離村子太遠的位置,走了片刻半山坡上現出個破破爛爛的茅草屋頂來。這牛棚一人多高,鋪着厚厚幹草垛,泥牆上架着木幹支出屋頂,年久失修,茅草上的洞足有拳頭大小。奇怪的是,棚裏沒有牲口,木欄上卻挂了鎖,木欄和泥牆一樣高,小孩翻不進去。

謝爵心裏冒出個可怕的念頭來。民衆懷疑身邊人是畫骨從而動用私刑之事屢見不鮮,只因為畫骨雖然外表與人毫無區別,卻極難殺死,就是砍掉腦袋也尚能茍活。他們可見過不少把人打到半死晾着、用以檢查此人是否已被畫骨鑽殼之事。晾上幾日确實不是畫骨,人也死了。他當即要翻過木欄,身旁,錦緞已動作靈巧地躍進牛棚內。她指指角落,師徒倆順着她指的方向看,赫然發現幹草堆裏露出裏兩根灰白的手指頭,不細瞧還以為是雜草!

手異常蒼白,謝爵心裏咯噔一聲,轉頭看向徒弟。陸雙行搖搖頭,肯定地說:“死了。”

錦緞試探着踢開幾叢幹草,枯草下露出小片袖面,她抓着袖口一拽,倏地從草下拽出只骨瘦如柴的胳膊來!

錦緞順着那只胳膊扒拉幹草,總算是把那人上半身從草堆裏挖了出來。師徒倆又是一愣,陸雙行脫口而出道:“這好像是……”

“去年冬天失蹤的那位五品骨差,”謝爵眼底漸沉,低聲道,“我記得姓夏來着。去年休沐後再沒回來。”

骨差失蹤三月即視作死亡,眼下分骨頂已将這位夏先生的衣冠冢都修好了。不想屍首竟被藏在牛棚裏,真是令人唏噓不已。錦緞跑回木欄前,謝爵問說:“沒給小姑娘看吧?說漏嘴可要放跑那畫骨了。”

錦緞搖搖頭,又拉拉陸雙行袖子,示意他進來。

木欄上挂着的小鎖不是擺設,貿然破壞也招人注意,陸雙行只得也翻進牛棚裏。他和錦緞合力将夏先生的屍首從幹草底下挖出來,倘若夏先生是去年冬天不幸遇害,到今天也有大半年了,屍身不但不腐,軀幹尚且保持柔軟,定是才被畫骨使用過的。

陸雙行大致檢查了一番,回頭沖師父說:“照小姑娘的話,張寡婦極有可能便是畫骨。她不時會用夏先生的皮囊出來露面,對外宣稱夏先生是行腳貨郎掩人耳目。這好确認,稍微打聽下張寡婦與貨郎是否從未一起露面過就行。”

謝爵點頭,隔了會兒才又說:“只是不知她為何将屍首藏在此處。”

的确,牛棚可能會有人往來,哪有藏在家中保險。陸雙行思量罷,試探道:“夏先生身形不小,也許是家徒四壁、不便藏身?”

謝爵只搖搖頭。他們兩個大男人帶一小丫頭,赫然去拜訪新改嫁的寡婦未免反常。謝爵想了想,眼睛落在錦緞身上,“小被兒,你到那張寡婦家先探探虛實。”

他說着自袖內摸出鐵匕首來,交與錦緞,囑咐說:“萬一敗露,切記不可貿然交戰,只管跑來找我們。”

錦緞年紀小,可到底是登記在冊的分骨頂骨差,試探一二難不倒她。錦緞接過匕首藏在衣襟內,謝爵轉頭又沖徒弟道:“雙行先留住此處,我與小被兒去看看。”

陸雙行點頭,三人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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