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修刀房
這趟出行收獲頗豐,白骨兩具,自那茶博士家繳獲曬幹草藥一盒。白骨被錦緞用墊子仔仔細細包好了遮光,她就坐在白骨堆兒旁,偶爾小心翼翼地擋着不時從車窗漏進來的日光看一眼。
一路沉默,錦緞卻是毫無所覺,拿手指指白骨袋子,比劃說:“爹看到了要高興。”
謝爵側身看罷,總算是笑了下,輕聲道:“修刀房現下不缺骨骸。”
錦緞扭扭脖子,爬過去擠着謝爵,偷瞄了眼前面專心致志駕車的陸雙行,把手縮在身前小心比劃說:“怎麽不理雙行哥哥?”
謝爵也回頭偷瞄了眼徒弟,把手縮在她身前動作小小比劃起來,“他犯錯誤。”
錦緞似懂非懂點頭,又比劃,“要生多久氣啊?”
謝爵就繼續也跟她比劃,“我不生氣。我讓他自己反省反省。”
錦緞放心了,又去扒拉那些白骨。
本來是把人家老段的閨女帶出來玩,不想這一去一天一夜,可得把老段急壞了。三人回到分骨頂幹脆直接去了修刀房,修刀房在半山腰上,有一處平臺,常年日照充沛。走進平臺便能看見地磚上按部位分好、到處都曬着累累骨骸,有的已經變黑。這玩意兒反正也沒人會偷拿,就是偷拿走了也沒人知道怎麽做成玄刀。老遠便見一青衣女子倚廊柱而立,謝爵腳下略停,拉住錦緞道:“這是琴琴還是瑟瑟?”
她們姐妹倆不挂刀就那樣站着真是難分彼此。錦緞也被問住了,轉過頭看走在最後面的陸雙行。陸雙行抱起胳膊看了眼,脫口而出道:“瑟瑟。”
謝爵仍是不理睬徒弟,錦緞就又舉起右手做了個揮刀的樣子,意思是“這是瑟瑟姐姐”。
在陸雙行看不到的地方,謝爵勾起嘴角。
三人走到屋檐下,曹瑟瑟早也看到了三人,俯身揖禮道:“瑟瑟見過小皇叔。”
錦緞撲過去摟住她腰,瑟瑟摸摸她腦袋,陸雙行也打招呼說:“瑟瑟姐。”
瑟瑟點頭,“雙行——你們可算回來了,再不回來段叔就要找去了。”
“他人呢?”謝爵順着問說,他看了眼屋內,不見人影,倒是自後院傳來些金玉相擊似的聲音。瑟瑟答說:“和我姐在後面盯着刀呢。她是左撇子,跟咱們着力的勁兒不一樣,刀得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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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着,後院裏有個女子揚聲喊道:“瑟瑟!”
那音色同瑟瑟一模一樣,聽着着實奇妙。曹瑟瑟側身“哎”了聲,轉頭沖三人道:“我姐喊呢——”
“去吧。”謝爵擺手。
她往後院去,錦緞也想跟着。謝爵想起一事來,不由張口便喊說:“小被兒!”
錦緞停住,旋身看向師徒倆。陸雙行仍在師父身後,他沖錦緞挑挑眉,發覺自己是很清楚師父想說些什麽的。果然,謝爵把她叫住,驀地又吞吐吐吐道:“小被兒啊,就是……”
錦緞歪頭,謝爵略微窘迫,磕磕絆絆道:“就是,在牛棚時……”
眼見錦緞眼神愈發茫然,謝爵頓了頓,出了口氣擺手道:“罷了,你且去吧。”
把小丫送回去,師徒倆才不緊不慢地往山頂走。所幸孩子天真,聽不太懂牛棚裏那茶博士與貨郎的輕薄調笑。師徒倆從前遇上過比這些尴尬百倍之事,陸雙行不由回憶了片刻,驀地莫名着急上火。
眨眼間兩人走到常悔齋竹林外,到現在師父可還沒同他講過一句話呢,這一會兒還不得把自己趕出門去?陸雙行醞釀須臾,在後面小聲喚道:“師父……”
謝爵回首看看他,繼續往竹林後的小屋走。陸雙行緊跟進去,謝爵凡事喜歡親力親為,兩人一天一夜沒回來,早沒茶水喝了。他慢吞吞地過去在小爐上架水煮茶,陸雙行跟在後面,醞釀了半天又說:“我可沒有故意去看颠倒樓的姑娘……”
謝爵背對着他把茶葉撥進陶壺,聞言噗嗤一聲,轉過頭只看着他。陸雙行委委屈屈繼續道:“是她搖扇子時我看到的。我想着紅豔的樓裏怎麽可能不收留別的畫骨……就先沒說。”
謝爵挑了挑眉,師徒倆又都不說話了,只等那爐水滾開。謝爵走回到軟墊前坐下,陸雙行安靜等到水開,将茶注進小盞端到師父眼前。滾燙的茶水氤氲着薄煙,謝爵端起來,吹出一小層漣漪,淺淺啜了口。
他放下茶盞,陸雙行靠過去,拉拉他的袖口,“師父理理雙行。”
謝爵仍是不開口也不看他,但也沒抽回袖口。陸雙行貫會拿捏他這些小動作,湊過去盯着謝爵的眼睛,聲音越說越小,“師父理理小貓嘛……”
半晌,謝爵瞥他一眼,嘆氣道:“孽障,怎麽一下就長這麽大了。”
陸雙行笑笑,他個子愈發竄高,如今謝爵坐着也須得微微擡眼才能平視。他看着他,抿了抿嘴又說:“你有自己的打算,我不幹涉。只是畫骨事關重大,颠倒樓也算在天子腳下了,由不得紅豔胡來。”
“我是知道紅豔樓裏還有別的畫骨,底細也大致清楚,否則斷不會留下。可也沒想到有皮壞了紅豔沒給修的事,”謝爵說着嘆氣,“那些草藥,得空不妨拿一部分去給紅豔吧。她不給修,萬一日後那畫骨皮真的爛了,真的要動歪心思紅豔也攔不住。”
陸雙行趕忙乖乖巧巧點頭,謝爵睨着他,“至于別的小秘密……”他豎起根手指,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可別再說漏嘴。”
那只右手上的骨色早已退去,只是一樣的修長。這看起來像是雙生來該撫琴焚香的手,卻取過無數畫骨的性命。陸雙行剛想說句“才沒有別的秘密”,剛動嘴唇,謝爵突然咳嗽起來。
他這一咳咳嗽得驚天動地,腰都彎下去。陸雙行一慌,撫了撫他的後背順氣,“受涼了?”
“沒事,”謝爵擺手,碎碎地又咳了兩聲,“驀地嗆進去一口涼氣。”
陸雙行把瓷盞端起來吹到适口溫度遞給他。謝爵接過喝了兩口,眼下一小塊兒皮膚咳得都紅了,他小聲道:“不礙事,喝口熱水就好了。”
“我給師父煮碗面吧,”陸雙行說着站起身,“吃口熱乎的過過。”
謝爵想了想,點頭。陸雙行複又交代說:“把爐子升起來。”
分骨頂的山頂上另有小廚房,謝爵那雙手能精準挑開畫骨皮囊經脈,卻不太做得來生火做飯。陸雙行自己其實也做不來太精致的吃食,好在師父最愛吃的其實是陽春面,點一點點兒醬油,再戳一筷子香油切點蔥花就夠。
他回來時剛好晌午,常悔齋的門半開半掩。陸雙行輕手輕腳進去,發現師父趴在矮幾上睡着了。陽春面散發着股醇香油味慢慢在屋舍內混開,期間仿佛還夾雜着淡淡的香甜氣息、仔細尋卻又無從覓得。謝爵的右手墊在腦袋下面,那手微微蜷着,在白燦燦的日光下透出隐約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