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花泥

是春日盡頭,将敗的花蕊散着股甜腥、被風卷得落進草甸中,在碧草上點綴出斑斑粉白。陸雙行同師父追查畫骨累日奔走,早已累得精疲力竭。他個子尚小,五官亦還未長開,臉上略帶着少年人的稚氣,此時拖着沉重步伐,眼皮子已快睜不開了。

那畫骨自去年夏天于骨差手上逃竄,之後便一直難覓蹤跡。眼下總算有了眉目,蛛絲馬跡指向陳老爺家的寵妾,誰料匆忙趕去,那畫骨卻在半月前夥同家丁奔了,陳老爺自己都沒個頭緒。謝爵未曾透露師徒倆俱是骨差,道別陳家一路沿着線索追至桃花溝。單走便将近走了一天一夜,天色大亮,桃花溝野桃花連成一片,像是走進了桃紅秘境,倒确實是塊兒風流境地。

草甸趕着春盡瘋長,竄得足有半人高。遠處溪流潺潺聲不絕于耳,謝爵回頭,徒弟本來一步一随,此時卻落到後面,他向來懂事,累也不說。謝爵嘆了口氣,幹脆停下腳步,主動道:“休息會兒吧。”

陸雙行搖搖頭,謝爵無奈,拉着他席地而坐,說道:“那畫骨是奔了,不是聞風逃竄。追到這兒,不差一時半晌的。”

坐下來,陸雙行才肯大口喘氣。謝爵把最後幾口水遞給他喝,陸雙行搖搖頭,又拿回給謝爵,“雙行拖累師父了。”

“沒有,”謝爵輕輕搖頭,那水袋被兩人推來推去,“我十五歲時可不及你一半呢。”他說着指指遠處溪水奔流聲傳來的方向,“再走走就有水源,我不渴。”

陸雙行這才喝完了水,把嗓子眼直冒火似的幹澀壓下去些許。謝爵拿袖子替他蹭了蹭額頭上的汗,又說:“我去取水。”他起身,陸雙行不由跟着也站起來,拿過那水袋,搶說:“我去。”

謝爵看看他,出了口氣沒說什麽,只是摸了摸他腦袋。陸雙行小跑着往溪畔走,本也沒刻意壓低足印。他快步往溪水走,風過草動的沙沙間慢慢溢出些斷斷續續的喘息。一男一女交織,女子婉轉如莺啼、既像壓抑着,也像舒散。他眉頭一蹙,手不由按在了腰際玄刀上,卻又不解——那畫骨是受傷了?難道另有骨差追查至此。他壓低身形,心底隐隐既覺怪異又不舒服,小心翼翼往嬌聲盡頭挪去。

溪水在燦燦光芒下折射出琉璃光澤,光澤中間交疊着兩具白生生的身軀。那男女衣衫尚未完全剝落,赤條條上半身扣在一起,衣襟滑落在溪水中随波微漾。兩人下半身浸在水中重重疊疊,男子頭埋在女人胸前、女人一手搭在他肩頭,一手按在清溪突出水面的青石上,修長手指攪按着石上點點桃瓣,落花漿泥融進流水,古怪的香蓋過了花蜜甜腥——

陸雙行吓了一跳,僵在原地。他是在陸家村長大的,對男女之事并非一概不知,卻也沒見識過畫骨敢在光天化日下與人纏綿媾合。那兩具白花花的肉身掩映在桃林間,陸雙行按在玄刀上的手不由捂住了嘴,早也忘了藏匿足印,狂奔回了師父身邊。

不過去了片刻,回來時卻滿臉通紅、驚惶不定。謝爵也被他吓了一跳,當即拔刀起身,不料衣袖全被徒弟牢牢攥住。他頓時不解,拿眼神詢問徒弟,陸雙行嘴唇抿了又抿,半句話說不出口。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謝爵幹脆一手夾着他一手拿刀就跑,莫名的,陸雙行不肯師父眼見那畫骨媾合一幕。

他記得那天自己仍是看見了畫骨的容顏,果然是嬌媚豔麗的臉,不及躲閃、繡口中吐出一口纏綿黑霧。謝爵反手捂住陸雙行口鼻,自己同那目瞪口呆的男子似乎都不慎吸入半口。畫骨身軀化作黑水流進清澈溪水,混着花泥。

他們回分骨頂的路上,師父從頭到尾都是一副欲言又止又窘迫不堪的神情。幾次想說些什麽,都又睜大眼睛咽了回去。回到常悔齋,陸雙行仍是腦海空空。謝爵在屋裏踱來踱去,陸雙行呆呆地問說:“師父,你中毒了嗎?”

謝爵被他突然出聲一驚,停住腳步愣了下,答說:“不清楚。”

陸雙行從架子上翻翻找找,取出一支碧色竹筒。師父以前曾說過有些畫骨是帶毒霧的,那霧能蠱惑人心,唯有不淨砂可解。但師父從未講過中毒有何征兆,又會發生什麽。謝爵瞥見他拿出竹筒想接,陸雙行手騰地一縮,小聲重複着師父曾說過的話,“不淨砂有毒,若不确定,絕不可吃。”

師徒倆眼睛瞪着眼睛,陸雙行往後縮了縮,握緊竹筒,“雙行會守着師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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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爵很明顯地把話又吞了回去,拍拍他腦袋,進屋去了。這次他掩住了門,門扇閉合,仿佛吹出一股若有若無的香甜。奇怪,那味道同紅粉桃花間的甜似像非像。他抓着竹筒守在門外,日頭漸落,明月高懸。陸雙行的腦海中溪水間那兩具肉身交疊的畫面揮之不去,雪白削肩,墨發披在盈盈腰肢、同那男子長發糾葛,他卻有種強烈的污穢感。

好髒。

雪白的皮肉像是兩具雪白的骷髅交疊,肋骨嵌着肋骨。落花混入清水融化,泥濘不堪。欲拒還迎的嬌呻、粗重喘息聲和酥軟肌理無處不給他強烈污穢感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畫骨剝下自己的皮、如美人褪衣;精致的美人褪衣般退下自己鮮豔的皮,露出森森白骨,好髒。

陸雙行渾渾噩噩,直覺那男男女女都污穢至極。冰肌之下不是玉骨,而是溫膩的肉,腥燙的血,搏動的髒器。他喉嚨陣陣發緊,手不禁撥開了竹筒。

苦澀丹藥味溢出,喉嚨口的不适才稍有緩解。不知何時月高攀上樹梢,他慢慢聽見了自己以外的呼吸聲。也是壓抑的,難耐的。那喘息好像蕩進了他空空蕩蕩的心口,在胸膛間漾開、填滿。他如夢初醒,推開門奔進卧房。

師父側躺在床上,蜷起腿、修長的手指攥着身下薄薄的被單。他的衣襟半敞,長發同樣有幾縷挂在肩頭。眼下通紅,看起來痛苦難忍,用力攥着被單的手也在微微顫抖。陸雙行又聞見了那股香甜,他卻并不再感到污穢,那香好似引着他上前,引着一團火從臉頰燒到胸口,從胸口燒到肚腹。

赤裸的枯骨消散,眼中只有雪白的肌理。他的闖入像是驚回了謝爵一絲半縷理智,師父看起來比回來路上還要窘迫、羞愧,擰起眉心、繃緊的嘴唇好似要哭似的。陸雙行驚慌不安,小跑過去跪在床邊,手忙腳亂地撥開竹筒。他把竹筒送到師父嘴邊,暗紅丹藥卻順着嘴角滑到床榻險些滾落。他想去撿起,謝爵突然半撐起上身,顫抖着的指尖要去拿那丹藥,不想手指卻連抓握之力都沒有。陸雙行僵在原地,謝爵嗚咽一聲,俯身在榻上,嘴唇銜起暗紅的丹藥。

“出去……”

陸雙行一怔,謝爵縮起身子,聲音含糊,仍是堅持道:“你出去。”

陸雙行站起身,踟蹰了下,拿過被子,一把蓋在師父身上,逃也似的跑了。

他一路跑回了自己住着的飲冰。不知為何,腦海中交疊着的白骨消失不見,連那喘息聲也消散殆盡,只剩下了痛苦難耐、費力的呼吸聲。畫骨最後吐出的半口香甜霧氣,嫣紅的嘴唇慢慢變幻,幻化作一張泛着水紅的薄唇,薄唇間銜着暗紅的丹砂。

他的夢中,糾纏交媾的白骨如濃霧散去,濃霧盡頭是另一片雪白的肌理。修長的手指曾撫摸過他的發旋,臉頰,無比有力而強大,卻怎麽也抓不住粒小小的暗紅丹藥。陸雙行将臉頰貼向那雙手,亵衣亵褲上一層冷汗,一層冰絲絲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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