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不淨
陸雙行感到有團火一直炙烤着心骨,亟待飲冰而冷。矮幾上,注進白盞中的茶水早已冷卻,他快步走過去端起小盞一口飲盡,涼茶順着咽喉滾進肺腑,澆滅了那團滾火,也一下子澆散了腦海中的不淨幻境。
也不知怎的,他指尖茶盞一滑,登時摔落在地砸個粉粹。他沒被那脆生生的響動驚到,只是矮身慢慢拾起脆片,又認真檢查了一遍,确定沒有遺漏的。陸雙行撿得異常專心致志,回過神來,卧房內的喘息聲漸漸平靜。他處理好碎片,不放心兀自打開卧房門往裏面瞄了一眼,謝爵縮在被褥間,終是睡着了。
淡淡香甜似是也被茶香沖散,陸雙行出了口氣,輕手掩上房門,回了自己的飲冰。夜色已深,他慢慢洗漱,躺下身子,思緒卻不由又連回了在師父房門外那一團。年少時他做的第一個不可言狀的夢,夢境中的身骨竟是他的師父。斟開無數虛虛實實色相,留下的也左不過是色相。
觀此身不淨,紅粉化血污;骷髅、骷髅——
畫骨褪殼,令他似懂非懂交纏媾合的其實正是具具披着皮相的白骨;可他亦是貪戀種種。陸雙行翻身側躺着,剛飲過茶不禁又變得口幹舌燥起來。他沒爬起來喝水,只是潛進回憶中繼續咂摸。記得那天以後謝爵躲他躲了好幾日,陸雙行頭回在常悔齋門口吃了閉門羹,一時半晌也是似懂非懂,既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也羞愧于夢中的僭越冒犯。想也想去越想越委屈、越百思不得其解。謝爵是師父,自己是徒兒,那夢與才剛萌芽的情愫都該壓在心底,永遠也不訴之于口,陸雙行是清楚的。
他沖着師父撒嬌慣了,思來想去趕也趕不走,就坐在常悔齋的門口默默流眼淚。後來果然把要下山的謝爵吓了一大跳,當即又跑來哄。師父繞到右面,陸雙行便把臉往左扭;再繞到右面,他便往左。如此一來一回幾番,小爪子總算輕輕在師父心頭撓了一下,這才收勢。謝爵給他擦眼淚,擦着擦着大抵無奈至極,溫聲道歉說:“是師父不好,不該冷落你。”
陸雙行抓着他的手不依不饒的,“那是雙行做錯了什麽?”
這可把謝爵又噎住了,半天支支吾吾不出來。
回憶到此,陸雙行驀地感到有點好笑,翻身坐起。嘴角揚起須臾他便又笑不出來了,在卧林村那茶博士與貨郎均未口吐霧氣,怎的師父會突然中招,莫不是他在哪裏另外接觸了畫骨。
陸雙行把卧林村種種在心頭又過了一遍,實在是尋不出哪裏反常來,只好按下不表,只等明日師父好了再商議。
一夜無夢,陸雙行起了個大早。他倒也沒急着往常悔齋跑,出了那檔子事師父少不得窘迫片刻。裝不淨砂的竹筒一直被收進袖中,陸雙行帶着竹筒悠悠地逛到半山腰。分骨頂有自己的藥房,骨差打打殺殺難免受傷。近來接連遇到的畫骨身法差勁,萬幸師徒倆都沒受傷,但畫骨個個力大驚人,稍有不慎就是重傷。分骨頂的老醫師們看創傷厲害,頭風發熱反而生疏了。他從藥房裏讨了兩株收繳來的幹草裝進竹筒裏,順口攀談了幾句。
藥房掌事原是宮裏的老太醫,本已告老還鄉,後又自請來了分骨頂坐鎮。醫師們見多識廣,竟沒人識得這味草藥真面目,只說要再研究研究。草藥有一部分另收在常悔齋,得空了是要拿給紅豔的。從藥房出來,陸雙行才往常悔齋走。他走進門,謝爵恰好從卧房裏出來、披散着頭發。師徒倆莫名對望片刻,謝爵主動問說:“去哪兒了?”
“去了趟藥房,”陸雙行答說,他沒把竹筒拿出來,只是講說,“剛好楊太醫在,但也沒人認識那些草藥是什麽,要再研究。”
“既然如此,”謝爵邊說邊坐下,把發簪和梳子遞給徒弟,“我們去問問紅豔。”
“現在?”陸雙行接過了,幫他把頭發規規矩矩理好。餘光瞥見謝爵光潔的後頸上一小塊兒紅印子,陸雙行不由伸手碰了下,蹙眉道:“這是怎麽弄的——”
謝爵騰地一縮,這下師徒倆都愣了下,陸雙行趕忙把手老老實實放下,謝爵伸手撥弄頭發掩住,說道:“蹭到了吧,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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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狀,陸雙行不再追問,順理成章也把在哪裏吸入毒霧的事咽了回去。師徒倆大致收拾了下,帶上收繳來的幹草動身去了颠倒樓。
紅豔今日倒沒在頂層,立在二樓上瞥見師徒倆從後門“做賊心虛”溜進來,團扇一轉把她的姑娘們哄進了屋裏。師徒倆上去,她快步迎,邊迎嘴裏邊涼飕飕地譏諷道:“瞧見你倆來準沒好事。”
謝爵一笑,接說:“怎麽沒好事了。”
三人快步上樓,紅豔一手關門、一手毫不客氣就去接錦盒,“別是給我送吃的來吧。”
陸雙行也不說話,順手叫她拿了過去。紅豔的七層常年封窗,沒她的準許誰也不許上來。門掩住屋裏黑漆漆一片,她把錦盒放在桌上點燈,下颌沖謝爵一揚,“坐啊。”
瞧着倒是挺雀躍的,謝爵也不說話,在桌前坐下,陸雙行立在他身後。兩人眼看着紅豔打開錦盒,杏眼盯着盒子裏的幹草一動不動片刻,倏地把盒子又扣了回去,秀眉一擰,“哪裏來的?”
“你收着不就行了,還要管哪裏來的?”陸雙行悠閑道。
紅豔啧了聲,把那蓋子再度掀開,捏出兩株細細聞了聞,臉上表情風雲變幻起來。師徒倆也不出聲,靜待下文。紅豔捏着那兩株幹草在桌前旁若無人踱步幾個來回,突然解下腰間鑰匙,三兩下開了櫃鎖,從裏面端出個木托盤來。
木托盤上擺滿了瓷碟、還有個銅研鉑,碟中顏料已半幹涸,凝結在碟緣上仍然顏色鮮豔,筆架上幾支細毛筆卻是洗淨了的。她把托盤咣當往桌上一放,将兩株草放進銅研鉑中細細研碎了,随意倒進乘着淡紅顏料的瓷碟中,拿半潮濕的細毫筆攪了攪。紅豔動作粗暴,毛筆細毫頓時分岔,謝爵見狀手伸出去似乎想說什麽,幹巴巴又咽了回去。
紅豔自然也無暇顧及,拿着那筆對鏡在嘴唇上勾了一筆,描胭脂似的抿了抿紅嘴唇。
陸雙行先開口道:“如何?”
紅豔不答,眼睛死盯着銅鏡。片刻,那紅竟慢慢洇進了她的嘴唇,半點顏料的影子都不見了。她皺着眉又在屋裏踱步幾圈,立在桌前思量片刻,沖師徒倆道:“你們到後面藏一下。”
陸雙行與師父對望一眼,起身往屏風後走。走到後面才能看見那鎖着的立櫃裏坐着一具男人的屍首,眉目同紅豔幾分相似,正是紅鸾。師徒倆此前不知道紅豔用哪具皮囊就把另一具鎖進櫃子裏,黑咕隆咚的被這人影吓了一跳。謝爵順手把櫃門關上,只聽外面是紅豔噔噔噔下樓聲,進而她大聲呼喊說:“你把春草給我叫來。”
不多時,又是兩個人噔噔噔上樓。隐約能從幔帳中看見紅豔拽着個曼麗人影進來,回身掩門,忙不疊對那春草說:“把袖子掀起來。”
春草站的位置剛巧被重重疊疊掩住,只能看見一截藕段似的手臂伸出,手腕上塊塊兒鮮紅如血的斑痕。那春草也不出聲,紅豔握着另外蘸了顏色的筆回來,沿着她手臂上的紅斑細細蓋住,這才替她把袖子拉下來,囑咐說:“你還回房中去,仔細別讓人瞧見。修沒修好,都再上來同我講一聲。”
春草細聲講了句“是”,沖紅豔福了福輕手輕腳地扭身出去了。
她走了,紅豔才繞回後面,插着腰說:“怪了,你們到底從哪裏來的這東西,我瞧着是能用的。”
半句話,師徒倆皆是發覺出不對勁來,不由對望——這些草藥和紅豔拿來修皮的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