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晚歸

自灰窟出來沒多久,淅淅瀝瀝驟然落雨,下起來密而緊,雨滴卻不大。紅豔坐在前面駕車,銀針似的雨糊在碎發上貼着額頭。秋末多雨,陸雙行不愛下雨,一下雨天便要冷;一冷謝爵便容易聽不見。

車只送到颠倒樓。紅豔嘴上說着去尋兩把傘就來,再下到角門時卻已換了女人的皮囊,一手拿着竹傘、一手抓着鬥笠,也不知是否故意為難。謝爵沒說什麽,直接接過了鬥笠扣在頭上。陸雙行也不同他争,将傘撐開,師父果然往傘下靠了靠。

從颠倒樓走回分骨頂對常人來說不近,但于骨差又哪裏算遠,總歸不急着做什麽事,師徒倆結伴沿着雨幕慢慢往回走。誰也不提對灰窟的想法,謝爵不講當時為何突然沖買玲珑伸手,轉而邊走邊擡頭看看徒弟,若有所思道:“你長高了。”

“是嗎,”陸雙行一怔,搖頭說,“沒覺得。”

謝爵笑笑沒再說什麽,走了半晌,驀地又說:“總在不經意間的。再回頭看看,才驚覺已長高許多。”

他這話不大指名道姓,陸雙行一時有些茫然,不知師父究竟是在感慨誰。但謝爵也給他思考的空暇,邊笑邊說:“不信回去量量。”

師徒倆溜溜達達走回分骨頂,謝爵一面肩膀的衣服略微淋濕。他也不在意,進屋只想吃口熱茶。陸雙行把傘就手立住,剛要開口,一人風風火火闖進來,山羊胡子梳理得一絲不茍,正是司郎。這老伯也不行禮,進門好一頓嚷嚷,快步走到謝爵身邊張口便道:“你們師徒倆跑到哪裏去了!小皇叔快跟我走,聖上要見你,已等候多時了。”

謝爵一頓,随即放下手裏茶壺,倒是陸雙行沒什麽反應,輕描淡寫道:“換件衣服再走,肩膀都濕了。”

“你這孩子,真是愈發無法無天了!”司郎吹胡子瞪眼,“怎麽能叫聖上好等?”

陸雙行不緊不慢接說:“披着濕衣豈不是濕了禮數?”他說着進屋要去拿,把司郎也給弄懵了。這對天家叔侄幼時養在一處,向來親厚和睦,陸雙行拿捏準了,老皇帝等也等了半晌,哪裏差這一會兒。倒是謝爵忙阻攔道:“不必了,我去去就回。”

他順手把茶壺塞進陸雙行手裏,跟着司郎撐傘去了。

分骨頂往宮內自然是有轎辇來接,只是一來一回想必半晌都回不來。陸雙行溫着水,仍是去尋了件幹淨衣服備着。他不回自己那塊兒,就待在常悔齋。窗外,陰雲密布細雨綿綿,怕是要下段時間才停。

謝爵這一去大半日才歸,到常悔齋時天色已晚。屋裏陸雙行叫了飯,時候卡得剛剛好。他一字不提皇帝傳他進宮做什麽,也不急着吃飯,拉着徒弟走到門口。後腦勺貼上木門框,陸雙行才反應過來是在幹什麽。謝爵伸手貼着他發頂比了比,把徒弟拉到身邊給他瞧,“你看,果然長高了。”

這是今年開春劃的一道,比現在是高了一指多。往下看,道道刻痕記錄着那之間可數盡的年。謝爵伸手從下往上慢慢滑過,輕聲道:“再劃一道?”

陸雙行搖搖頭:“沒多久劃一道,還不把師父的門框都劃花了。”

謝爵聽得樂了,接說:“誰知哪年你就不長了,總不會一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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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倆坐下來一起吃飯,外頭雨不減反急、越下越大。噼裏啪啦聲連成一片,屋內火光溫暖明亮,是個适宜靜坐的晚上。吃完了陸雙行不提回去一茬,安安靜靜坐在窗下。怕潲雨,窗只開了條小縫透氣,清新的水汽彌漫在半空中。遠處隐約能看見一片燈火,陸雙行正看得出神,謝爵驀地在他身邊坐下,輕聲說:“手伸來,我看看。”

陸雙行回過神,把左手遞給師父。謝爵将他那手托在自己掌上端詳,一瞬間,陸雙行想起買玲珑也是這樣端詳師父的手的、像在打量些精致的器物。他拿眼神詢問師父,稍許,謝爵伸出自己的右手。在兩人的目光中,謝爵那只手漸漸透出骨色,是雪白的骨骼,而非幽深的玄色。他微微垂眼,又說:“試試。”

陸雙行“嗯”了聲,專心将注意移到自己的手上。片刻,自己那只手便也透出雪白的骨色,他的手比謝爵稍大些,骨骼自然也要長一點。謝爵翻掌反複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慢吞吞說:“有時候,我會想這究竟是我自己的骨頭,還是喻王的。”

他說着攥住徒弟手腕,把他那只左手立起來,自己的掌心輕輕貼過去。兩只手并不一樣長短,謝爵笑笑,繼續道:“你看,這是你自己的骨相。”

“我們的皮與肉、肉與骨是不可分的,”謝爵将自己的手和徒弟那只分開,放在膝頭。“穢海萬物總是不淨的。皮囊姣好,骨骼赤裸,我倒有時候……也覺得未嘗不美。”

奇怪的是,他那只手上的骨相仍未褪盡,陸雙行的卻已消失。他不給徒弟遐想的功夫,立刻又道:“你覺不覺得,灰窟裏的買玲珑有些古怪,像是不常離開洞窟的樣子?”

陸雙行點頭,順着說道:“修皮匠對畫骨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吧。但是那塊潭中嶼濕寒黑暗,住着的畫骨好像都是修皮匠,不知為何集中在此處。且,畫骨對諸如紅豔之流蔑稱為削皮匠,真叫人分不清楚修皮匠是否也是蔑稱了。”

“就眼下得來的消息看,異鄉客的手裏掌握着修皮草的來源,幹草卻不像是從灰窟裏流出來的。”謝爵嘆了口氣,“沖動了,當時若沒殺那茶博士就好了。”

畫骨豈能是個個身法出衆的,骨差傷亡極高多數仍是因為明槍易擋暗箭難防。令人膽寒之處恰在于昨日親朋、今日便是畫骨;陸雙行記得老段曾說過他年輕時家不遠處,自幼吃到大的馄炖攤大哥大嫂便是畫骨、家中地窖內一打開陳屍數具。老段親手送他們上路,過後卻又痛哭不止,失魂落魄。

陸雙行跟着也嘆了口氣,“說來,那刑具鑄好也有幾個年頭了,從來也沒用過。”他抿了下嘴,“畢竟也沒有畫骨活着上了分骨頂。”

謝爵似是沒料到他突然提這個,愣了下順口道:“那刑具還是琴琴畫了圖稿同老段一起研究的呢。畫骨不怕疼,其實也沒什麽用處。”

陸雙行找準時機,又道:“說這個我驀地想起來了,當時是從哪裏吸入了毒霧——”

謝爵眨眨眼睛,眼裏有些不易察覺的窘迫。他拿指節刮了兩下自己臉頰,低聲道:“我不清楚。畫骨不知道骨差有不淨砂,我們也未嘗将畫骨種種摸得一清二楚。”

借着不遠處的火光,陸雙行悄聲打量了須臾師父,确定了沒有隐情,這才口氣輕松道:“看來少不得還要跟紅豔處好關系了。”

師徒倆一起笑笑,謝爵又想起什麽,嘴角越揚越高,“還記着你小時候,我第一回 帶你去找紅豔。那時不在颠倒樓,她見你生得可愛摟着你又捏又揉,把你臉都捏紅了——”

陸雙行一僵,回憶起來那時紅豔魔爪,不免有些尴尬。轉頭見師父笑得不行,板起臉道:“你再笑我生氣了。”

“別氣別氣,”謝爵忙說,他收起笑顏,眼梢仍是微微翹着,“我不笑了。”他連忙轉移話題,“對了,明早你把琴琴瑟瑟喊來山頂一趟,愈州的事想想看,還有些細枝末節得過問。”

陸雙行點頭,餘光裏窗外仍是雨滴不停,他伸手去拉謝爵的袖子,小聲黏糊糊道:“我能不能留下睡?”

謝爵毫不留情抽回袖子,“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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