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夢魇

冷風刁鑽直往衣襟間灌,謝爵怕徒弟冷,窗戶只敢開了條縫隙,隔着那條窄窄的縫尚能看到遠處碧山重重。雨打浮岚、聚了又散,他倚着床頭自己也昏昏欲睡,是一陣細碎的潮濕山岚吹進房才又漸漸清明。低頭卻見陸雙行終于睡熟了,臉色有點蒼白。謝爵拿手背貼了貼他面頰,總覺得也涼絲絲,幹脆輕手輕腳起身,把窗戶閉嚴實。

回到床前席地而坐,謝爵看着徒弟睡夢中的臉,情不自禁輕聲嘆了口氣。他自己偶爾也覺得太縱着他了,徒弟一擺出天可憐見兒的表情自己就沒法子。可人是他帶回來的,他讓他成為骨差,就此引上了一條未來難辨的路。就連謝爵自己也發覺了陸雙行其實擁有的不多,一想到這兒謝爵更覺沮喪,明明自己從來沒想過讓他成為什麽“分骨頂最好的骨差”,他只管慢慢長大就好。

慢慢長大——謝爵忍不住伸手,在床側一拃又一拃、沿着陸雙行的胳膊量了起來。近來他總在昏睡時忽夢見從前,舊事重提,個中好些自己都記不得的事,驀地在夢中愈加清晰。既夢見陸雙行剛來分骨頂的日子:那時他臉上總小心翼翼的,像是被雨淋濕絨毛的小貓,唯恐再被人抛棄。然而他的眼睛卻閃閃爍爍的,謝爵同披着人皮的畫骨打了半生交道,自诩看人算準的,有時候卻猜不透這個半大孩童的心思。

他還夢到了自己小時候的事,比徒弟還小、是他沒能參與的過去。夢真實如幻境,烏雲髻上的薔薇簪也閃閃爍爍,折射出絢爛的寶光。謝爵心裏的弦兒好似倏地繃緊了,閉上眼強打斷思緒,在屋裏來回踱步了兩圈。他到外間翻翻找找半晌,從櫃裏找出了一床舊琴,修長的手指從弦絲上抹過,擊玉之聲淺淺漾開在屋裏。謝爵試了試音,許久不彈奏倒還算準。他抱着那床琴出到廊外,坐在屋檐下慢吞吞地調音。

眼前是遠闊翠青的山景,銀絲細雨擊着不遠處碧草颔首,一時分不清是落寞還是清和。這場雨分開秋色,不日便将邁入初冬。半阕琴曲音色古樸純厚,他信手而奏,琴音倒是亂了拍子,勉強彈了幾曲,指腹上反而留下了幾條淡淡的紅印。

謝爵抱着琴回到屋裏,晃眼間發現陸雙行又醒了,側身躺着,眼睛也正盯着自己。他把琴放下走回他身旁,輕聲問說:“我吵醒你了?”

陸雙行緩緩搖頭,嘴上卻道:“心亂則琴亂,師父教我的。”

謝爵愣住,不禁笑起來,應說:“是啊,心亂則琴亂。”

陸雙行也不問他因何心亂,反而眯縫着眼睛又說:“少見師父心亂。”

謝爵這回笑得開心了點,回去又把琴抱了回來擱在腿上,輕輕撥弄出幾個音,随口道:“還會彈嗎?”

陸雙行揚眉,“算是會吧。”

以前謝爵教過他,不然這床琴也不會收在飲冰。陸雙行喜歡泛音擊玉般飄逸空靈的聲音,幾枚便能蕩漾進心間。但獨此一法不成音,琴曲總要有高有低,有緩有急。謝爵颔首彈着,鬓側一縷碎發忽然滑落,陸雙行想也不想,伸手給他撩到了耳後。

手下那弦仿佛又阻了指,謝爵猛地停了彈奏擡頭,自己重新理好了頭發。陸雙行那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師徒倆定定看向對方,半晌陸雙行才把手放回去,壓下長眉,賭氣似的翻身道:“也對,我長大了,不該總粘着師父,平白叫人覺得師父一直嬌縱我。”

謝爵哭笑不得,只好解釋說:“你突然伸手吓我一跳——”

陸雙行不為所動,只留給他一個後腦勺。謝爵把琴放下探身看他,陸雙行仍是繃着嘴一動不動,謝爵作勢要起身,“好,你不理我,我可回去了。”

陸雙行卻好像跟他擰上了勁兒,謝爵站起來背過身去也不理睬。少頃,謝爵沒轍了,剛旋過身發現徒弟不知何時正偷瞄着自己這邊,還沒動呢,他卻神色一變,先騰地坐起來一把攥住了謝爵手。謝爵猝不及防,只感到從指尖到肩頭一麻,随即耳畔像是驟然被蒙上了罩子,嗡一聲悶悶蜂鳴,然後什麽都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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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怔地微啓着唇,手還被徒弟攥着,眼中只有陸雙行匆忙從床榻上下來,眼中焦躁難耐。他張着嘴似乎在說些什麽,謝爵一個字也聽不到,許久才讀出他的嘴唇在喊“師父”。

謝爵腦袋裏天旋地轉,暈乎乎險些站不穩,還是被徒弟攙了一把才站住。他摸索着反扶住徒弟的手,低頭才發現自己右手的皮膚不知何時變得近乎透明,形如墨玉的骨骼異常明顯。腦海像是一口無波之井,被投入小石子、而後才開始泛起漣漪。謝爵一手捂着額角,一手拍着徒弟磕磕絆絆道:“沒事,我沒事,突然聽不到了,仔細你手傷——”

徒弟張口說着什麽,謝爵眼中那重影層層疊疊,眯縫起眼睛也無法集中視線。他讀不出來陸雙行的嘴唇在說什麽,陸雙行一下慌了神,又喊他,“師父!謝爵——”

“師父”這兩個字太熟悉,謝爵讀懂了,勉強搖搖頭又點頭。陸雙行扶着他坐在床沿上,好半天謝爵才緩過來勁兒,努力聚起視線盯着徒弟的嘴唇,總算明白了他說什麽。

陸雙行俯在他膝上急匆匆道:“這幾天不都好好的,怎麽突然聽不見了?”

謝爵頭重腳輕,自己也想不明白怎麽回事,坐都坐不穩了。他借着徒弟的手半躺下,緩了許久手上骨色漸漸退卻,耳朵卻沒回來,實在聽不真切。陸雙行又去探他額頭,自言自語道:“着涼了?”

謝爵什麽也聽不到,徒弟的聲音,屋外不間斷的雨聲、風聲,都在他身邊緘口,像是層厚厚的絹網将他籠罩,拖着墜着下沉進杳然無聲的湖底。他的眼皮愈發沉,朦胧間就連陸雙行探向他額頭的手都感受不到了,視線裏一陣是白一陣是黑,在盡頭處,一枚影子若隐若現——

就在陸雙行眼前,師父驟然不知是暈還是昏睡過去。他心裏突突直跳,分不出是焦灼還是膽怯不安,陸雙行再顧不上什麽傷口不傷口了,尋了把傘往山間的藥房趕。藥房掌事、那位老太醫今天在,聽聞以前他就照料過師父,甚至照料過已故的仁懿皇後。

陸雙行冒着雨往山下趕,雨順着風刮在傷口上,奇怪,倒是一點也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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