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四·手

次日又落了細雨,秋雨落一場便冷一分,衣衫也厚上半寸。陸雙行睜開眼,見師父趴在床邊睡着了,一手枕在腦袋地下,一手按着自己那只右手。他想坐起來,謝爵立刻也醒了,不動聲色地收起按住他的那只手,爬起來小小打了個哈欠。陸雙行無奈,坐起來說道:“腿都麻了吧?”

謝爵支起下颌,暈暈乎乎道:“怎麽又下雨了。”

“入冬前且得再下幾場呢。”陸雙行說着去拉師父,謝爵順勢站起來,把桌上早已放涼的殘茶一飲而盡。喝完了他就立在旁邊,全然是副還沒清醒的樣子,好似仍未從夢中回神。陸雙行悄悄打量了半晌,突然問說:“怎麽?”

謝爵隔了須臾才回過神,擺手道:“沒什麽,驀地夢到好多以前的事情。”他過到外間找傘,揚聲道,“我回去再睡會兒。”

陸雙行應了聲,也沒跟過去粘他。下了雨潮津津的,他那手疼得厲害,索性繼續躺下來睡覺。雨打屋檐,天色陰沉,他睡不好,渾渾噩噩間分不清楚過去了多久,頭也有些發沉。陸雙行厭煩将睡未睡中的混沌畫面,即使他早已下定決心忘卻,從前種種卻仍會不合時宜冒出來,将他帶進不願回憶的過去。

這些畫面令陸雙行近乎感到冷峻,盡管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師父給予的:素雅整潔的卧房,身上柔軟溫暖的衣裳,未曾停頓、兀自長大的身軀。可他仍然會厭煩寂靜時察覺到自己孤身一人,這令他索取,無休無止地索取。

一想到這兒,陸雙行便更加厭煩,心躁神燥。他翻了身強迫自己合眼睡着,思緒再回歸卻先聞到了一爐暖香。金桂和安息香混合,還有些淡淡的梨汁清甜,即使在潮濕的陰雨中也叫人心神安寧溫暖。他繃緊的心頓時緩和不少——是師父來過了。

陸雙行坐起來,剛好謝爵拿着藥粉進來,原來他沒走呢。師徒莫名隔空對望一眼,謝爵見他眼底幽暗陰沉,微微一怔,還未開口,那雙眼底的暗淡卻一閃而過、消散無蹤。陸雙行又倒回榻上,手腕擋在眼前,“什麽時候點了香?”

“我看你好像睡不好。”謝爵答說,話音未落,陸雙行立刻又撐起身子,“我說什麽夢話了嗎?”

謝爵一愣,搖頭,“沒有啊……”

孩子大了,謝爵近來好些時候發覺自己愈發搞不懂徒弟都在想些什麽了。他放棄思考,坐在床邊,“手伸出來,該換藥了。”陸雙行默不作聲,乖乖把手伸過去,謝爵把他那手放在自己腿上,撥開藥瓶,他垂着頭,陸雙行卻忽然伸手,手指輕輕撩開了他額角的碎發。

碎發下是塊兒不太明顯的疤,原本光潔無瑕的皮膚有些凹凸不平,所幸很小,又挨近額角,平時被頭發擋着,旁人并不知道。陸雙行撫了下那疤,半側過臉盯着師父,“怎麽弄的?”

“磕的,”謝爵說着把他那只手拿下來,“問了幾百遍了。”他不等徒弟再問便繼續道,“怎麽磕的?不小心磕到桌角上了。好了,不許問了。”

陸雙行笑笑,謝爵也沖他笑。他把手放回他腿上,謝爵動作小心地解開白布,不管多小心總歸是會扯到傷口,陸雙行“嘶”了聲,謝爵瞥了眼,溫聲道:“別看。”

手腕上是很難看的一片傷,混雜着藥粉,更加血肉模糊。陸雙行心裏倏地刺了下,忽然抽回手,“髒。你別看,我自己換。”

他說着要去奪藥瓶,謝爵佯怒道:“胡說!別亂動。”他把陸雙行那條胳膊按回去,藥粉撒上蜇得陸雙行再次“嘶”了聲。他看了眼自己手腕上鋪滿褐色藥粉的傷口,确實猙獰難看。謝爵又道:“透透氣,等下再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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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吹了吹傷口,哪成想藥粉堆得厚了,最上面那層一下子揚起來,嗆得兩人一齊咳嗽起來。肺腑間嗆進藥粉,喉嚨裏回蕩着幹澀的苦,陸雙行咳嗽完了再轉頭,只看見謝爵仍然托着他那條胳膊往傷口上吹。屋裏昏暗,床前他點了燈,垂下的眼簾有半片羽睫的陰影,随着光亮小小地晃動。陸雙行還想摸一摸那些陰影,但他止住了心念,只是定定地盯着師父的臉,直到謝爵終于也察覺到了,“嗯?”了聲擡目也看過來。

“沾到臉上了。”陸雙行睜着眼睛說瞎話,坐起身拿指節蹭了下。兩人猝然離得很近,暖香籠罩間平生出種別樣的親昵。謝爵似乎察覺到了,若無其事拉開了點距離,邊要起身邊道:“行了,你大了,我不好一直在這兒陪你——”

“為什麽?”他還沒站起來,陸雙行騰地抓住了他袖口,眼睛再次追了上來。謝爵一頓,只好也轉回頭看他。

心中那股躁動與煩悶仿佛再度湧上,藥粉的苦也還未散去,陸雙行驀地莫名有點惱火、也含了半口嗓子的幹澀,不知怎麽便追問起來。他不等謝爵開口解釋,便啞聲道:“我不明白。師父一會兒說我大了,一會兒又說不想我長大,”他越說越委屈,一時竟自己也分不清是故意博同情還是真委屈上了,“我長大了你就不能留下來陪我嗎——”

他把師父拿捏得死死的,果然一說謝爵便有些妥協,坐回來無奈道:“我總不能一天都待在這兒吧,你也睡不好。”

陸雙行皺眉,含糊道:“你走了我才睡不好呢。”

師徒倆眼瞪眼無聲對峙片刻,謝爵徹底妥協了,嘆氣道:“好好好,我不走。”

陸雙行仍不滿意,有一剎那他想開口叫師父不止坐在床頭陪着他,想讓他像小時候一樣和他睡在一起,他只需要用一個夢魇就能換來他的懷抱。或者連夢魇也不需要,因為他是個孩童,可以像小被兒一樣肆無忌憚地撲進他懷裏。只因為自己長大了,這些便都需要一個理由,實在是不公允。可只想了想,陸雙行便咽了回去。也因為他長大了,他對他的懷抱不再單純而天真,而是帶着種僭越的索求。

索求更多,一旦撕開了個口子就無法再停下來。

陸雙行情不自禁擡眼看向師父,謝爵身上有種超越年歲的沉凝沉穩,他不止守望自己,也守望天下。陸雙行從心底敬佩,偶爾也希望他能只守望自己。比方現在,他的手傷到了,所以他可以再挪一挪,把頭倚在師父的腿上。

“我睡不好。”陸雙行小聲道。

謝爵似乎有些茫然無措,伸手在他身上慢慢拍着,“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嬌慣你了。”

好嘛,看來是該見好就收了。陸雙行想完了,謝爵抿抿嘴唇,“算了。”

“睡着就不疼了,”謝爵邊說邊拍着他,低沉嗓音含糊哼起了歌謠,“兒郎兒郎快快長,”他阖上眼,微弱燈火再次于屋內漾起層層疊疊的橘紅浪濤。謝爵驀地一停,又念叨起來,“你要是長不大就好了。”

他不說了,慢慢回憶着幼時母親唱過的童謠,有一搭沒一搭哼唱着,“快快長,像星星一樣高,像山一樣強壯。月亮往上爬,兒郎好夢鄉。”

陸雙行滿意了,跟着他一起閉眼。師父會守望天下人,但這樣的歌,他只唱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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