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洽談
夜幕初臨,汴梁的街頭巷角熱鬧紛擾,李家卻漸漸沉寂。
後院的一間房中燭光微亮,李雲杳捧着從沈億陸那兒借來的《喪服》,湊近光源處,全神貫注地看着,遇到不解之處則會提筆在紙上寫下來,準備有機會再請教沈億陸。
照理說她有系統的輔導,不需要別人的答疑解惑才對,奈何系統當初坑了她,——系統的藏書并不豐富,只有固定的教材,用千百年後的義務教育來打比方的話,系統就只有教科書,其餘輔導資料、課外書、練習冊只能靠她自己去找。
李雲杳才知自己被坑:“你的藏書如此匮乏,如何輔導女進士?”
系統厚顏無恥、理直氣壯:“對啊,系統只是根據現有的教材輔導學生,學生有什麽書本,系統便負責根據該本書的內容進行輔導。”
李雲杳:“……”
得了吧,以你們系統這麽古板的輔導方式,給你二十年你都未必能培養出一個女進士來。
系統反思:“你說的有道理!”
然後它就頒布了一些新規:李雲杳作為夫子,她比當學生會多一些任務,那就是要寫學習心得、做筆記文章、寫教案等,每半年還要經過一次“年中考試”,檢驗她的學習成果、考驗她的靈活教學能力。
李雲杳:“……”
總覺得系統是在惡意報複她。
明知系統坑,可為了她所向往的世界,她不得不總是去向人借書。
去年吳彥祚病逝,然後她剛好在準備兩個月後的“年中考試”,——寫一篇優等的悼祭文。——這是她寫來悼祭自己祖父并準備在忌辰燒給他的,恰好得知吳家有萬卷藏書,于是她計上心頭,将悼祭文修改了些地方,作為吳彥祚的悼祭文送給了吳家。
別看吳彥祚是武将,他本人是很喜歡讀書的,家中收集了萬卷藏書,藏書量比大部分文臣還多。
只可惜他并未要求自己的子孫讀書考科舉,除了長子吳元福好學、擅長寫文章和精于書法之外,其餘兒子不是武夫,就是年幼還未有才學。因此他的這些藏書,就讓李雲杳動心了。
李雲杳的悼祭文寫得非常好,感人肺腑(主要是傾注了她對自己祖父的思念之情),讓吳家的人羞愧不已,認為錯過她這麽好的兒媳婦是他們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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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這次李雲杳的主動示好,吳家又燃起了恢複婚約的念頭。
當然,因為吳家在治喪,所以吳家并未提出來,但從吳元樊後來對李雲杳頻繁地提及他們過往的感情來看,他是有這個心思的。
李雲杳一邊敷衍他,一邊從他那兒忽悠來了不少書,——要不是沈霁後來出現,對他們冷嘲熱諷了一通,把吳元樊氣得回家閉門治喪,她估計還會繼續為了白嫖吳家的書籍而丢掉節操。
雖然失去了白嫖吳家藏書的機會,但李雲杳也并非什麽都沒得到,她的悼祭文為她博得了“有情有義有才學”的好名聲,而且文章寫得好,也入了不少士人的眼,因而獲得了“才女”的美名。
她不在意這些虛名,可不得不說,虛名這玩意兒帶來的好處會更多,——她爹不再對她嗜書的行為表示不解,她去向一些學識淵博的大儒請教問題時,他們也十分樂于指點她,令她受益良多。
今年閏二月開貢舉後,她弄到了進士科的試題,然後自己嘗試進行了一次考試,之後将卷子送去給曾經指點自己學問的知制诰、史館修撰扈蒙那兒請他點評。
知制诰是負責起草诏書的官,而史館修撰則是館職。能帶館職的都是朝廷所儲備的人才,就連宰相都是帶館職的比較清貴。這兩個官職若不是學識淵博、通曉典籍的人是無法勝任的,而扈蒙曾是進士出身,又主持了今年的貢舉,若能得到他的認可,李雲杳對自己的學問也就心中有數了。
前些日子扈蒙回複她說:“可惜你非男兒身,否則今年的貢舉,能在三十名內。”
李雲杳既遺憾,又不遺憾。她遺憾的是自己沒有機會參加科舉考試,但自己的名次只能排在三十名左右,假使讓她去考,她也是會落榜的。考不上,那名次是多少便不重要了。
為何?
無他,從大宋立國至今,雖然年年都開貢舉,奈何每一次錄取的名額只有數人,最多不超過二十人,今年的貢舉更是只及格了十個人,可想而知這競争之大。
李雲杳自問自己才讀書七年,底子淺薄,想要擠進前十,她還需再鑽研數年。
系統安慰她:“以夫子的才學,教導沈繼宗是綽綽有餘的,且科舉規矩每年都在變,而夫子沒有機會向考試官行卷,若能,也會大大地增加進士及第的可能性,因此夫子不必妄自菲薄。”
“行卷”即将自己過往的文章呈給有負責貢舉的官員閱覽,這樣一來,在科舉考試時,若正好遇到該官員為考官,那麽考官會将他之前的“行卷”作為評分項之一,決定是否錄取。①
說白了,哪怕科舉制度是能讓寒門改變出身的機會,卻也不代表絕對的公平,因為這是個講人情、靠關系的社會。
李雲杳沒空去憤世嫉俗,她還得抓緊時間提升自己的學問,否則接下教導沈霁的任務後,她自己學習的時間只怕會大大減少。
正沉浸在書籍的世界中,忽然聽見房門傳來“哐哐”的敲門聲。
李雲杳以為是李母,便道:“知道了,娘,我等會兒便歇息,不會再看書看到三更的了。”
敲門聲止,李雲杳以為李母走了,誰知半開的支摘窗忽然被掀開,一道身影輕盈地鑽了進來。
她剛要叫,忽然聽見系統提示:“夫子,沈繼宗來找你了,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李雲杳:“……”
居然是這厮,拳頭硬了。
沈霁溜進來後,還想看李雲杳被吓到的場面,結果發現她面無表情地看過來,燭光只照到她半張冷若寒霜的臉,加上李家一片寂靜,沈霁反倒被吓得心肝顫了顫。
“李雲杳,你做什麽吓人?”沈霁拍着胸口,自顧自地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考慮到她還得讓沈霁配合自己完成任務,李雲杳将怒火壓下,問:“這些年你什麽都沒學,就學了這宵小的本事?”
“我——”沈霁一噎,讪讪地解釋,“我這不是怕你不肯開門嘛!”
“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李雲杳放下書,慵懶地往椅背上一靠,也不再追究她翻窗進來的事情,“你來找我做什麽,為什麽不白天過來,非得挑這晚上?而且你過來是沒有走正門的吧?”
“你家圍牆太矮,不翻牆有點對不起它的高度。”沈霁道。
李雲杳翻了個白眼。
沈霁又說:“我怎麽說都是個男子,大白天來找你,你爹娘會讓我們獨處嗎?所以為了避人耳目,只能夜裏來尋你了。”
“男子……”李雲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什麽事不能白天說?你夜晚來我這裏被人發現,會有什麽後果你會不清楚?”李雲杳意味深長地道,“還是說你知道,可你還是這麽做了。”
“怎麽?怕你的情郎知道了,會再次嫌棄你沒了清白之身?”沈霁明明有求于人,但還是十分嘴硬地要跟她作對。
果然,李雲杳聽到這裏便有些不高興了:“你說完了沒有?滾出去。”
“別介啊,我這次來找你是有正事的!”沈霁開始耍無賴。
李雲杳冷笑:“你也知道自己有正事,那你還廢話連篇?還是說你所說的正事難以啓齒,所以一直東拉西扯拖延時間?”
沈霁“啧”了聲,覺得李雲杳這麽聰明敏感幹嘛,這讓她在接下來的談判中就居下風了。
她離開座位湊到李雲杳面前,低聲道:“我是來向你求親的。”
李雲杳:“???”
哈?
“求親?”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沈霁心裏也知道自己貿然提出這個請求十分沒邏輯,但她還是點了點頭:“沒錯,我想找你談合作,你嫁給我吧!”
李雲杳消化了這事。
不知道為什麽,她雖然驚詫了一些,但卻并不意外這一幕的出現……大抵是多年前,她被閻舒那一番威脅時,便已經對今日的事打過預防針了。
或者說,她在得知沈霁就是系統所說的符合應舉條件的女學生時,就已經想着用這個秘密來要挾沈霁完成系統的任務了:
如果閻舒不打算讓沈霁恢複身份,那麽遲早是要解決沈霁的終身大事的。若娶了個妻子回去,卻從來不碰,必定惹人生疑。而她知曉沈霁的身份,閻舒當年又不惜撕破她和善的面孔來威脅她,加上她替對方保守秘密多年,自然是一個很好的合作對象。
她之前之所以沒有趁機拿這事威脅,那是因為這麽做無法保證沈霁會自願讀書,在她不情不願的情況下授課,只會事倍功半。
李雲杳等到了魚兒上鈎,可她卻并不着急。
李雲杳好整以暇地道:“你才十六歲,你爹娘這麽着急為你說親了嗎?”
“你爹不是大官你不懂作為他們的子孫的苦惱。”
李雲杳:“……”
拳頭又硬了。
她真怕哪天沈億陸倒臺、閻舒破産了,沈霁這副欠揍的德性會導致她被打死在街頭。
然而想到最近參知政事(副相)薛正安、呂餘慶之子,及沈霁被恩封“西頭供奉官”的事,大家都說這三個人要升官了,所以沈億陸應該暫時倒不了臺。
至于閻舒何時破産?她想,除非是閻舒作死把手伸到一些敏感的事情上,否則趙老大在一日,她就依舊能這麽日進鬥金。
“你這是談合作的态度?”李雲杳問。
沈霁猶豫了下,尋思着若是将自己要尚公主的事情告訴李雲杳,她會不會大嘴巴說出去。可從她能替自己保守身世秘密的情況來看,她又不是什麽大嘴巴之人……
忽然,沈霁想起了她娘跟她說過的一樁事,說是有個叫梁周翰的官員,他爹跟趙老大有交情,有一次趙老大想讓梁周翰任負責起草诏書的“知制诰”,便跟石節度使說了這事。
石節度使正好跟梁周翰的爹是故交,所以他就給梁周翰透露了這個消息。後者得到消息,興奮極了,就迫不及待地跑進宮去謝恩。
趙老大一聽,怒了:好啊,我诏書還沒下呢,你就趕來謝恩,是生怕我改變主意,提早讓這事定下來嗎?
于是趙老大取消了這個打算,把他外放到眉州去當通判了。②
當然,這事跟沈霁沒有半毛錢關系,可她卻從中受到了啓發——如果李雲杳大嘴巴把這件事傳出去了,那趙老大是不是會生氣,然後打消讓她尚公主的念頭?
想到這裏,沈霁當機立斷,将她要尚公主的事情告訴了李雲杳。
李雲杳:“……”
沈霁這是在想屁吃?
也太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吧!
她老子是文臣,又是趙老大的心腹,趙老大壓根就不需要擔心他搞事,自然也不用将女兒下嫁來拉攏他!
要說下一個尚公主的人選,大概率是當初勸趙老大黃袍加身,然後又被“杯酒釋兵權”的那些心有不甘的功臣子孫之一啦!
李雲杳以為沈霁在說笑,然而發現她是認真地苦惱着的。
行吧,看來當年閻舒說得對,她那一摔,腦袋确實有點問題了。
雖然不是自己要她去爬樹的,可說到底她也是為了自己。
心中懷着這一丁點愧疚感,李雲杳決定不打擊沈霁了,——況且若是讓沈霁發現這一切只是她在自作多情,那她肯定歡歡喜喜地跑了,自己釣了這麽久的魚兒,豈會親手放跑她?
“你不是還有一個相好嗎?為何不找她?”李雲杳問。
也不是李雲杳八卦,只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當初她被閻舒三番五次敲打警告,決定不能坐以待斃,于是便開始搜集閻舒的軟肋,——沈霁的資料。
這一調查,便知道了沈霁自從在丹鳳樓參加趙老大的生辰宴會上遇到了正在表演的官奴呂念川之後,一回汴梁就往呂念川所住的平康裏南曲跑。——雖然她很低調,可她一個女子往平康裏跑,多多少少會引人注目,大家認出了她是沈億陸的“兒子”,這事便在汴梁勳貴子弟圈中傳開了。
其實沈億陸也知道這事,但他一副“你們兒子去得那兒,我兒子怎麽就去不得”的态度,大家便沒再議論這事。
沈霁看她的眼神像在看傻子:“我想也得我爹娘允許,還得朝廷允許啊!你怎麽這都不知道?”
李雲杳:“……”
好想打她怎麽辦?
她一口回絕:“我不幹,你找別人去。”
系統急了:“夫子為什麽不答應?這可是個很好的機會!”
李雲杳充耳不聞,對沈霁說:“你再不走,我便叫人将你打出去。你也不用想着我名聲毀了便不得不嫁給你。只要我說出你的身份,我不僅能恢複清白,當初吳家退婚的理由便也不存在了,我依然能找到良人,身份暴露的你只會牽連你的家人。”
“我是那種人嘛!”
“你是。別忘了當初是誰威脅我,說要将我與吳三郎‘幽會’的事情傳出去的!”
“那不是你罵我,我生氣了才口不擇言嘛!這都大半年了,我不什麽都沒說嗎?”沈霁生氣了,“再說吳元樊是良人?說你戀愛腦也是擡舉你了,你簡直無可救藥!”
說罷,她打開房門,徑直離去了。
過了會兒,她去而複返且仿佛遇到鬼一般,閃進來後,找了個櫃子躲了起來。
李雲杳想問她這是做什麽,卻聽見外頭有腳步聲傳來,緊接着她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隐娘?發生什麽事了?怎麽聽見你這邊有動靜?”
“娘,我在讀書,是不是吵到您休息了?”
李母見門沒有關緊,便推門進來,道:“這門怎麽也不關好?”
她環顧一周,見李雲杳的房內并無異樣,才松了口氣。叮囑她別看書看太晚後,便離開了。
李雲杳确認她娘離開小院後,才将門重新關上。
剛才還怒氣沖沖的沈霁鬼鬼祟祟地從櫃子裏伸出頭,烏溜溜的眼睛轉了轉,确認安全後才出櫃來。
沈霁暗示自己: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她能屈能伸,語氣當即緩和得幾近于讨好:“李雲杳,你要怎麽樣才肯嫁給我嘛?”
“我嫁給你,我能得到什麽?你先別急着回答我,等你想好了再來告訴我。”
作者有話說:
沈小雞:我多懂事的一個好孩子啊,一遇到你就容易生氣,那肯定是你的問題。
釣魚大師(微笑):要知道寡婦再嫁是不難的。
沈小雞:……
李雲杳:為什麽要叫我釣魚大師?
方便面:吳老三、沈小雞,你釣的魚還少嗎?
李雲杳:吳老三為什麽會在魚池裏?
方便面:想想萬卷藏書。
李雲杳:……
沈小雞:沒事,我是清道夫,魚池裏的魚再多,最後也會只剩我一條。
——
注釋:
①行卷:參考百度百科行卷詞條。
②梁周翰之事出自《宋史·梁周翰傳》
——
前幾章尤其是交代背景那幾章,寫得沒什麽感覺,好在倆女主有對手戲後,感覺又慢慢回來了~~希望狀态能越來越好。
——
感謝在2021-12-30 00:40:58~2021-12-31 01:27: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掠星照野 2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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