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赦免
沈霁不怎麽了解江南政權的君臣, 盧多遜對此卻再是了解不過,——他這次出使前便已經做足了功課,将上至國主, 下至朝臣、國主的後宮都了解透徹, 當然,這大部分的信息來于李煜的弟弟李從善。
在李從善的口中, 張洎是一個博學多才的人物, 年少時便有“少有俊才,博通墳典”的名聲, 後來更是靠才學得到了同樣在文學方面頗有造詣的江南國主青睐,由此平步青雲, 成為國主身邊的紅人。每回國主宴請他們這些兄弟、宗親時,國主也只會讓他參加。
李從善還說,張洎此人善于阿谀奉承,那些為國主所重用的臣子都是他熱衷交往的對象,一旦對方失勢, 他則會立刻遠離。并且他喜歡排除異己,因此在江南的名聲一直都不大好。
盧多遜并未因此而厭惡張洎,因為他自己也是善于鑽營的人, 在他看來,為了得到權勢, 不擇手段向上爬有什麽錯呢?是非曲直還不是勝者說了算?
不過他還是應該提防着點張洎, 免得陰溝裏翻船了。
雙方碰面, 互相寒暄了一番, 算是正式認識彼此了。
張家的酒席也已經備好, 他熱情地邀請盧多遜與沈霁入席。等酒菜上桌, 張洎又讓家中的舞姬、樂妓上來表演助興。
趁着盧多遜與沈霁的注意力在表演上, 他肆無忌憚地打量沈霁的容貌與身形,暗暗腹诽:“這大宋樞密使的兒子怎的生得與女子一樣?莫非這壓根就不是本人?”
想到這裏,他讓人去查與沈霁一同過來的人的蹤跡,試圖從他們之中找出真正的“沈繼宗”。
這邊,他也不忘試探沈霁:“聽聞昨日沈小官人賣了不少豔麗的绫羅綢緞打算帶回汴梁?其實你若是喜歡,派人與驿使說一聲,我們江南必然會盡地主之誼,為你安排妥當的。”
“張學士喚晚輩‘阿沈’就行。”沈霁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出他語言中的陷阱,只道,“晚輩初來乍到,對江南的一切都十分好奇,見到許多此前沒見過的物件,便想買回去與家中的長輩分享,并沒有考慮太多。再說,我想孝敬爹娘,總不能假手于人。”
沈霁沒說是自己喜歡那些豔麗的布料,只說是為了孝敬長輩。張洎試探不成,從善如流地改變了對她的稱呼,并客套地誇道:“阿沈孝心可嘉。”
盧多遜是個人精,見張洎果然都把重心放在了沈霁身上,他倒也樂得看戲。果然,趙老二讓沈霁來當幌子是正确的,至少江南國主多疑,懷疑沈霁的目的,倒不去在意他了。
張洎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問沈霁:“難道是舞樂不好,讓阿沈覺得無趣?”
“舞樂并沒有什麽不好的。”沈霁道。
張洎正放寬心之時,又聽見沈霁說,“但我比較喜歡看咱們大宋的宮廷舞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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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呂姐姐的舞樂不算什麽好舞樂呢!
沈霁看着張家的這些舞姬、樂妓,突然想到呂念川的話,随後她再也沒有了欣賞舞樂的心思。
張洎:“……”
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明明惱沈霁的擠兌,又沒有表露出一絲不滿。他笑眯眯地道:“大宋地大物博、國力強盛,宮宴自然也是鸾歌鳳舞、鼓樂齊鳴,我等臣子的家宴哪能與之相比呢?讓二位見笑了。”
本來還以為這小子是個謙遜低調的,沒想到就跟往年大宋的使節一樣态度傲慢無禮,在落人面子上毫不留情!
與之相比,盧多遜倒顯得低調平和好相處許多。
于是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冷落沈霁,開始跟盧多遜聊詩書、聊風月,這場宴席稱得上是賓主盡歡。
直到盧多遜連連擺手說自己不勝酒力,這場宴會才結束。他在沈霁的攙扶下離開張家,待上了馬車,沈霁道:“師叔,咱們走遠了,不用裝了。”
盧多遜立馬恢複清明,看着沈霁,笑罵:“你小子還真會給我出難題!”
沈霁道:“這不是師叔要求我做的嗎?”
盧多遜心裏咯噔了下,尋思她莫不是發現了趙老二跟他的算盤了?
不動聲色地問:“我何時要求你這麽做了?”
“師叔來宴會之前還與我說,咱們是大宋的使節,代表的是大宋的臉面,堂堂大國,豈能在小國都算不上的臣子面前卑躬屈膝、唯唯諾諾?況且我方才也不算傲慢,因為我說的是實話,我就喜歡咱們大宋的宮廷舞樂怎麽了?”
盧多遜松了口氣,笑道:“沒錯,咱們是大宋的人,自然該喜歡大宋的宮廷舞樂。”
回到驿館,盧多遜假裝回房歇息,沈霁則回去找李雲杳。
推門進去,便發現她倚着窗,安靜地看着書。
沈霁看見她手邊的詩集,心頭一跳,語調都往上提了:“我回來啦!”
李雲杳放下書,面色如常地應道:“嗯,宴席可熱鬧?”
“熱鬧!這江南的樂曲跟咱們大宋還真是不一樣,咱們的樂曲蕩氣回腸,這兒的樂曲則細膩婉轉、輕歌曼舞。真應了江南國主那首詞: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随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李雲杳稍感詫異:“你還讀了江南國主的詞?”
沈霁“嘿嘿”地笑,道:“宴席上歌姬唱的,恰好記住了。”
她的目光往旁邊挪,小心翼翼地問李雲杳:“隐娘将這些書都看了?”
“我可不像你,匆匆翻完就算把書看完了,這一卷書我得看上數日才算是熟讀于心。這些你怎的不知道?還是說,這些書有什麽特別的?”
李雲杳佯裝伸手去翻,沈霁搶先一步将這些書拿走:“沒什麽特別的。”
“沒什麽特別的,何以你會這麽緊張?”李雲杳質疑。
“額,畢竟這是咱花錢買的,得小心些,別弄破了。”
李雲杳:“……”
她忍不住問:“你買這些書做甚?”
沈霁若是注意觀察便會發現李雲杳的耳尖已經微微泛紅,不過她此刻做賊心虛,心裏十分緊張,又害怕自己暴露了,所以心思都在如何蒙混過關、糊弄李雲杳上面。
沈霁理直氣壯:“買書自然是為了看,不然我花這冤枉錢做什麽?”
“你說得對,那也給我看看吧!”李雲杳伸手要拿她的書,她急忙後退,“我還沒看完呢,等我看完再說!”
“這麽多本呢,你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完,先借一兩本給我看。”
“你也買了那麽多書,你先看你買的!”沈霁不知道李雲杳這是怎麽了,以前她可不會這麽執着的!
“行吧!”李雲杳原本是想當面拆穿沈霁的,然而她忽然想到,拆穿了沈霁之後呢?除了讓彼此更加尴尬之外,事情還能往好的方面發展不成?
于是她就罷休了,繼續佯裝不知道沈霁買了秘戲圖的事情。
沈霁慶幸自己藏住了小秘密,要是讓李雲杳知道這是什麽書,那無異于将她公開處刑,丢臉丢到這金陵來了!
不過被李雲杳這一番吓唬,她也沒有私藏這些書的心思,只想着趕緊毀屍滅跡,免得李雲杳有朝一日想起來,會問她拿來看,那時她要如何解釋?
夜裏,待李雲杳睡去後,沈霁才悄悄起床,鬼鬼祟祟地拿着她的秘戲圖集跑去找驿館的小吏:“幫我燒掉。”
那小吏還以為是什麽通敵的密函,連忙應下,然後轉頭就跑去找張洎,将這些書上交。
張洎大半夜被吵醒,還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聽說是沈霁試圖燒毀的密函,他精神一震,急忙翻開……
那驿館的小吏發現張洎面色古怪了起來,問他:“那沈繼宗回驿館之後,可發生過什麽事?”
小吏回憶了一番,答道:“他回來後便沒再出過驿館,一下午都跟他那娘子躲在房中,不過小的聽見他們似乎有争吵,什麽‘為何這麽緊張這些書’‘借一兩本給我看’‘看你自己的書’之類的話。”
張洎根據小吏的描繪已經構建出了畫面:大概是沈霁買了秘戲圖,然後“他”那不知情的娘子以為是正經的書,所以想要借閱,結果沈霁做賊心虛,幹脆讓人把書給燒毀了。
再想到他派去打聽沈霁的身份的人彙報,說沈霁只帶了幾個随從,每一個都身強體壯、面色黝黑,一看就是長期訓練或勞作的底層人員,并不像沈霁那般長得細皮嫩肉。所以他以為是女子的沈霁,實際上就是沈億陸之子,只是因打小就被當成女子撫養,所以性子和外表都偏陰柔罷了!
也就是說,大宋此番來使,還真的沒有懷揣着什麽不良的目的,是他想太多了!
張洎将秘戲圖集扔回給小吏:“拿去燒了!”
看了這些東西,他想去洗眼睛!
小吏不解,待他離去,翻閱了這些書後,眼睛頓時便亮了,尋思,與其燒了,還不如他拿回去自個看!
沈霁自然是不知道這些事。為了解釋她的書為什麽會不見了,她特意再去那書鋪一趟,搜集了幾本正經的文集回來。
李雲杳發現後也沒有過問,她只當是自己蒙混過關了。
……
沈霁與李雲杳的江南之行随着盧多遜見完江南國主而宣告結束,離去時,她們帶了一車又一車的書籍、土産,讓相送的張洎心情十分複雜,——敢情他是真的來江南游玩來了!!!
等船到了江對岸的宣化鎮渡口,盧多遜沒有讓官船立馬出發回汴梁,而是先讓人去跟江南國主讨要江東各州的資料。他當然不會直白地把自己的目的說出來,而是以朝廷要修書、整理天下的經籍,需要收集各地方志存進史館為由,讓江南國主交資料。
有沈霁四處搜集江南文集的印象在前,江南國主不疑有他,便令張洎、徐铉等人連夜謄抄各州府的資料等送去給盧多遜。
盧多遜完成任務,便啓程返回汴梁。
四月中旬,一行人回到汴梁,趙老大召見了盧多遜,盧多遜将他騙取的江東各州資料上交。——別小看了這些資料,它有江東各州的人口、田地等信息,而根據這些信息就能确定各州的兵力、屯兵範圍等。①
趙老大也沒有料到他還有這一手,又驚又喜,本來就十分信賴他,如今更是動了要重用他的念頭。
見完盧多遜,趙老大又讓沈霁進宮,問她:“盧卿這番去江南,收獲頗豐,你去江南,又收獲了什麽?”
沈霁道:“小子此番去江南發現了一件事。”
趙老大來了興致:“哦?別賣關子了。”
“江南宮內歌舞升平,宮外民聲鼎沸、怨聲載道。江南将亡。”
趙老大沒想到沈霁那吊兒郎當的外表下還能有如此真知灼見,不由得正色地問:“何以見得?”
沈霁道:“小子到了那金陵,覺得在驿館裏太無趣,便出門逛街。去買绫羅綢緞時與那掌櫃唠嗑,得知這江南除了兩稅之外,還折絹輸納、額外征收鹽錢與鹽米。去飲酒,這釀酒有麯引錢;去買茶,茶稅也得輸絹納米……總結便是,在江南,百姓的衣食住行,每一樣都得交稅,百姓的生活可不困苦、怨聲載道?
“小子不知道那江南國主是否知曉這些事,只是從那江南國主的詞作便可發現其寄情于聲樂、縱情于聲色,詞作之間并無憂國憂民的意思。上不知民意,則自取滅亡。”
趙老大若有所思,眯了眯眼,眼神頓時變得危險:“你這是在跟我說,我若不知民意,便是自取滅亡?”
沈霁睜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頗顯無辜:“官家怎麽能這麽揣度小子呢?小子只是複述古聖人的話罷了,可沒有這等主見。”
“那你說說,哪個聖人說這種話了?”
“荀子在《王制篇》中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唐太宗也在《論政體》中引用荀子之言,說: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趙老大沉默了一瞬,旋即哈哈大笑,道:“答得好。”
他又很是滿意地打量沈霁,說,“你既然領了西頭供奉官的官階,不如領個差遣,做點職事。我給你升官,就封個散朝大夫、水部員外郎如何?”
散朝大夫是文散官二十九階中的服,五品以上的官員穿緋色朝服,三品以上服紫。
水部員外郎全稱為“尚書省工部水部司員外郎”,屬階官,也就是前頭提過的定俸祿之用的。而此郎官為從六品上,每月料錢三萬,春、冬還有絹各十三匹、羅一匹、冬天有綿三十兩。
沈霁等同于什麽都不用幹,就能吃上皇糧。
沈霁眼睛發光:還有這等好事?!
不過,很快她就冷靜了下來,且不說她答應了李雲杳要考科舉,便說趙老大如此青睐她,萬一哪天頭腦發昏給她賜婚呢?
而且她年紀輕輕就獲得如此殊恩,只怕對她、她爹都不是什麽好事。
她只能忍痛推辭:“小子沒有功勞,卻白得這些恩封,實在是受之有愧!況且小子已經立志參加科舉,想要堂堂正正地通過科舉獲得官家以及臣民的認可,又豈能在自己學識尚且淺薄的時候,占據不屬于我的位置呢?”
趙老大心裏稍感意外,他以為沈霁上次已經接受了“西頭供奉官”的蔭補,這次給她升官,她會更高興才對,沒想到能如此謙遜克制。
他更加欣賞沈霁了,道:“你此番出使江南有功,我還賞不得你了?”
沈霁道:“此番小子不過是去江南游玩的,有功的應該是盧翰林。”
她又以那些寒窗苦讀十數載,最後起點卻遠低于勳貴世家子弟為例,指出,“那些飽讀詩書的進士皆通過了官家的考驗,最終卻不過是幕職官罷了。小子學識淺薄卻占據高位,只怕也無法為官家分憂,更無法替百姓謀福祉。”
在趙老大看來,沈霁這就是謙遜了,不過也說到了他的心坎裏去。他之所以對進士們如此吝啬,并非是他真的吝啬,而是他希望這些剛步入仕途的臣子能從底層幹起,了解民生的疾苦,将來才能更好地輔佐他治理天下。
至于為何對勳貴世家如此大方,自然是為了穩住他們,免得動搖他的統治基礎。
所有的朝臣、武将、勳貴都享受到了這個福利,所以他們沒有提出異議,反而還三番五次要求提升他們的待遇,可見人心不足蛇吞象。哪有沈霁這般清醒、有大局?
趙老大按下給沈霁封官的心思,但又想補償她,便問:“那我準你換一個獎賞,你想要什麽?”
沈霁有太多想要的了,但是越是貪心,便越容易什麽都得不到。于是她小心謹慎地道:“官家真的要獎勵小子嗎?那小子能不能提一個小小的要求?”
趙老大心情十分好,當即闊氣地道:“你提,我答應你!”
“小子想要官家放良教坊司的宮奴……”
趙老大的笑容一僵:“……”
把宮奴都放良了,他以後的宴會豈不是沒有舞樂欣賞了?
沈霁看到王繼恩朝她擠眼色,她便知道這個要求太為難趙老大了,興許還會惹趙老大不高興,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宮奴中有一位叫呂念川的樂妓。”
趙老大的臉色果然陰轉晴,只是一個宮奴的話,那還好。
他大手一揮:“那我便赦免了她,許她良籍,你讓王繼恩帶你去教坊司領人吧!”
作者有話說:
呂姐姐:該把我往哪裏領?
沈小雞:……
——
修羅場是不會修羅場的,此時的沈霁對呂姐姐已經逐漸轉變為朋友、姐妹的那種感情了。
二合一,把昨天的補上。
——
注釋:①“騙取資料”出自《宋史·盧多遜傳》
②根據《宋史·列傳二十四》倫作相,授水部員外郎,加朝散大夫。沈繼宗大約在沈義倫當宰相後授封,而沈義倫則是在開寶六年(文中的這一年)十月為相。
——
感謝在2022-03-06 19:13:17~2022-03-08 15:42: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掠星照野 1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書楓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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