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梁城舊夢

聲音在身後響起,熟悉又久違,她記得,開寶寺曾有一位主持,法號慧真。

老和尚一聲叫喚令衛曦猛的回首,可是身後明明空無一人,目之所及,皆是荒涼,連這春風,都帶着幾分寒意。

可呼喚聲,她聽得很是真切。

衛曦咽了一口唾沫站在鐵塔下環顧四周,突然背後一涼,忽覺一絲詭異,“誰?”

但任她如何詢問,回應她的,只有耳畔呼嘯的風聲。

緊接着,一聲沉長的鐘聲從山中傳出,驚飛了林中的烏鴉。

烏鴉四散,鐘聲入耳,衛曦擡起手緊緊抱住自己的頭,腦袋再次傳來一陣撕裂之痛,如同被電擊一般讓她難以忍耐。

夢裏的場景再次湧現,鐵塔變成了福勝木塔,周圍也不再荒蕪,無數張沒有面皮的臉站在她的眼前呼喚,“陛下。”

“官家。”

“六郎。”

“六哥…”

“六哥你怎麽了?”

“舅舅,舅舅,陪我放風筝。”

除了大人,還有幾個小孩子拉扯着她的衣袖撒嬌。

衛曦走到塔邊,忽然感到全身無力,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她擡起手撐在牆上。

便是這一次觸摸,夢裏的場景突然變得無比真實。

她睜開眼時,旁側的鐵塔真的變成了一座高聳的木塔,周圍的環境也變成了一座禪院,禪院周圍還有數座供奉佛陀的大殿,寺廟林立在山間,鐘聲悠揚,香火不斷。

衛曦站在原地,大睜着眼睛不敢相信道:“原來舊東京四大名寺之一的開寶寺,是如此的繁華。”

“六哥。”

“六哥。”

這一聲聲熟悉的呼喚,使衛曦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一次進入夢境,她已是去過了稷下學宮的藏書閣,在短短幾天裏就翻閱完了衛宋一朝的史書,除了妻子與母親,能與她如此親密之人,這世上恐怕只有一人了,“聖祖皇帝的同胞姊姊,康寧公主麽?”

衛曦清楚的記得,在野史中記載着聖祖皇帝乃庶出皇子,皇帝六子,聖祖既非嫡也非長,憑藉着足智多謀在與諸兄争鬥中勝出,其中親姐姐的丈夫便是她暗中支持者之一。

聖祖皇帝自幼所受之苦,不僅野史中有載,就連史官編纂的正史中也寫了不少。

衛曦摸着福勝塔的棱角,手中一陣冰涼,又恢複了現實的觸感,那舊時的繁華已作恒古,如今所摸才是真實之物。

“閱盡史書雜談,縱觀你的一生,非悲即苦。”尋常人只知聖祖皇帝治世之功,而衛曦卻覺得,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苦字能夠诠釋聖祖的一生。

“世人知道聖祖,卻不知先有憲宗,父不慈子不孝,生前與妻猜忌利用,至死都不知其心。”衛曦悲嘆,“仁孝章德皇後之心如你,可惜,你卻看不到,不是苦,又是什麽。”

衛曦自言自語的說着,而後眼淚竟不自覺的流了下來,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看着不停顫抖的手,那淚水順着臉頰流到了掌心,她不明白,顫道:“為什麽我會感到如此的痛苦呢,仿佛如同自己身臨其境一般。”

這種苦,源于內心深處,痛,非皮肉之痛,而是心酸帶來的苦澀之感,如蟻滋咬。

世人只看到了聖祖皇帝親手締造了一個享譽天下的太平盛世,卻沒有看到這背後的付出與艱辛。

大臣的勸阻,朝堂上的争辯,都化作了心疾,這也是聖祖不長壽的原因之一。

衛曦輕呼了一口氣,眼前又重歸了一片荒涼,“這究竟是夢境,還是記憶。”

衛曦環顧四周,實難與千年之前的樣子聯想在一起,“如果是夢,我為何會頻繁夢到這樣的場景呢,”夢裏的東西是她從未接觸過的,可查閱史書,發現又能與一些記載對上,“如果是記憶,我為何會有千年前的記憶,我是誰?”

她匪夷所思的站在原地,想到了一個不可能的答案,“聖祖皇帝都死了近千年,怎麽可能呢。”

衛曦的困惑再次湧出,回首看了一眼身後的鐵塔,十分虔誠的合手鞠了一躬,“佛生無量,願佑天下太平。”

是夜,梁城內亮起萬家燈火,這裏雖不富庶,但百姓安居樂業,少了許多争鬥與心計。

入夜的梁城與白日如同兩座城市,千年來,似乎夜市從未斷過。

或許,只有在夜晚的時候,才能看到舊時東京的熱鬧,經過一代代傳承,這些記憶并沒有像這座城的建築一樣淹沒在歷史的洪荒之中。

百戲五花八門,而皮影與戲曲則大多都是在講述衛宋朝的事跡,其中的故事多與聖祖相關。

說書人敲響鎮尺,手持折扇,侃侃而談道:

“聖祖以仁孝治理天下,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愛民如子,然對待其親子,卻不禁讓人感嘆。”

“傳聞言,仁宗皇帝因父子不和,而反對其父之政,登基後為反對改革的守舊派所擁護,與新政抗衡,群臣定谥號時,默許以聖祖功過參半初定廟號為憲宗,後因仁孝章德皇後巧借廟號一事,除盡了守舊派,這才保全了聖祖的新政。”

“作為獨子,且為皇後嫡出子嗣,聖祖獨愛發妻,本該愛屋及烏,然卻恰恰相反,對獨子之淡漠,尚不如養女十分之一,這才最終導致了父子反目。”

“後世野史便有推斷,仁宗非聖祖之子,聖祖獨愛發妻,何止一子,唯可能便是皇後無法生育,仁宗為抱養的宗子,故不寵愛,只以儲君之責為要求。”

衛曦坐在臺下聽書,摩挲着光滑的下巴,喃喃自語道:“我倒是忘了,聖祖之後,仁孝章德皇後獨自一人扶持了後世兩代帝王。”

“仁孝章德皇後蕭氏,名幼清,乃史書中第一位開始留名于玉牒中的皇後,出身将門,為開國元勳隆德開國公蕭懷德之孫,幼聰慧,善謀略,正因聖祖有此皇後,才沒有斷送一手打造的盛世與新朝,而至于仁宗皇帝,後世褒貶不一,史書記載也極短,唯開赦舊臣與賤民之政而獲仁宗廟號,此外再無功績,正史之載多為聖祖的幹元盛世與宣宗之治論道,後人稱為幹宣盛世,而宣宗之治的光耀功績,多為在位期間臨朝聽政的仁孝章德皇後所創,故史書對于仁孝章德皇後的評價極高。”

聽完一段說書人的敘述,衛曦起身,相較于白天的冷清,夜晚就要熱鬧的多,街道各市都有流傳了上千年之久的百戲,還有皮影戲,與衛宋中期時出現的戲曲。

戲臺上盛裝打扮的戲子也在演繹着帝後的愛情,與說書人不同的是,她們從從戲腔與肢體動作像看客展示那一段歷史。

可無論是說書還是戲曲還是皮影戲,故事的最終,都是以聖祖皇帝先離世而悲慘結尾。

“官家。”

哭聲籠罩在戲臺周圍,看戲的賓客在演繹聖祖離世這一段時,無不潸然淚下。

戲臺上的“仁孝章德皇後”懷抱一只銅爐,聲淚俱下,“六郎,你何忍獨留妾身一人在世。”

說罷,戲子睜眼,目光堅決的轉身抽出一柄寶劍置于脖頸前,“黃泉路上,妾身知你怕黑。”

“聖人。”

“娘娘。”

就在看客提心吊膽之時,便有太監與公主跪于身前相勸,仁孝章德皇後瞥了一眼,終是将手中利劍放了下來,顫抖着身心苦澀道:“大業未成,可憐我,想随心都不能。”

衆人唏噓,紛紛感嘆道:“聖祖皇帝臨終托付,将國家大權悉數交予,打破祖制,可見對發妻的信任,可見情深。”

“有呂後為鑒,歷代皇帝無不防範女人幹政,唯到聖祖這裏,防子卻不防妻,其思想,讓人難以捉摸啊。”

“聖祖皇帝乃是高見,知其子無堪大用,若交接大權,這盛世與新政還能延續麽,唯有妻子才能成就這番豐功偉業。”

“本是一場政治聯姻,沒想到卻成就了一段流傳千古的愛情。”

聽着衆人的感慨,衛曦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裏潸然淚下,那一段死別存在于她的腦海中,遠比戲曲演繹的要更加悲慘,戲子無法體會那種失去超越生死之愛的感受,自然也無法演繹出悲情。

衛曦清楚的記得,一向傲骨淩雲的仁孝章德皇後在聖祖逝世那一日猶如洪水決堤,其苦其痛,唯有她自己可知,可卻因為臨終托付,她不得不強忍悲痛主持大局。

皇帝的喪事由她一手操辦,就連更衣入殓也是她親手,只是不知為何,夢境到這一刻就從她腦海裏中止消散。

衛曦長嘆了一口氣,“于聖祖而言,江山是責任,妻子才是全部,但于仁孝章德皇後而言,聖祖又何嘗不是她的全部呢。”

衛曦低下頭,心生一陣感慨,“我這是怎麽了,我明明…不懂這些的啊。”

遙想自己的家庭,父母并不相愛,故自己誕生之後,母親對自己異常冷淡,成年後她便離開家獨自出來闖蕩了,二十多年來,她一直不懂情愛,也不相信。

“帝後之間的感情為人傳頌,卻也是經過了百般猜忌與相互利用,讓帝王以死明志訴鐘情,這個蕭皇後,究竟是何許人也?”衛曦皺起眉頭,“宗廟被毀,我又要去何處尋找呢,這個夢,何時才能到頭。”

‘聖祖文武雙全,極善書道,于畫作上更是一絕,也有不少禦作流傳下來,如今應都在四大家族手中。’衛曦忽然想到了飯店掌櫃說過的話。

“聖祖的畫從未露面于世,四大家族…”衛曦有些猶豫,随後起身回到了暫居的旅舍。

四大家族乃寧國朝廷之柱,勢力龐大,想要探入絕非易事,衛曦拿起一盞燭燈放在桌上,提筆寫道:

棠,為解我心中之獲,故想求卿一事,聖祖擅文墨,必有書畫傳于後世,聞廣安衛氏一族有藏書密閣,看守嚴密,外人不得入,遂想求助于卿,望能尋得畫作,以我解心中之疑,不勝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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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閉的房間裏,神秘人将書信點燃扔進了香爐中,随後拿起桌上的銀色面具戴上,起身推門而出,跨上一匹黑色的駿馬,伴着月色消失在林間的官道上。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仁宗,因為他的上下都比他厲害,所以這種會被歷史忽略,談論的也就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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