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以馬喻人
“好大的膽子啊,竟敢擅闖冠軍侯府。”
沉默了許久,還是霍嬗強忍住怒氣和疼痛先開了口。
九方纓原本也懷着一肚子的火氣,但這時見到霍嬗,驚訝和擔心便勝過了憤怒,關切地道:“你……侯爺,怎麽受傷的?”
只見霍嬗孤零零地獨自站在涼亭裏,左邊的胳膊被白布包紮,牽到脖頸上吊着,就連那張稚嫩的臉蛋上也有諸多的傷口,有明顯的敷藥痕跡。
霍嬗一愣,臉上瞬間漲紅,尖聲道:“要你管?有話快說!”
九方纓吐了吐舌頭,看向金日磾,悄聲道:“有事快說,說完了咱們就走。”
聽到她說“咱們”,金日磾心中沒來由一陣溫暖,輕輕“嗯”了一聲,走上前向霍嬗拱手,“今日馬場之事,還請侯爺海涵,切莫遷怒他人……都是臣的錯。”
霍嬗嘿然,這個匈奴人果然是為了這件事而來。他平息了一下心緒,轉臉卻看到九方纓滿臉疑惑地看着金日磾,那迫切的眼神之中,還帶着明顯的關心。
這個匈奴人……竟然能将他看中的人收得如此服服帖帖?
這麽多年,霍嬗想要的東西,幾乎都能得到。盡管為此付出的代價也并不小,但因為他所擁有的權勢和身份,膽敢違逆他者,當真寥寥無幾。
這個叫薛纓的家夥,當真是個至為大膽的異數……
霍嬗眯起眼睛,忽然靈機一動,漫不經心地道:“薛纓,你是為了什麽來見本侯?”
九方纓正思索着剛剛金日磾所說的話,忽然被點到名字,轉頭就對上了霍嬗惡意滿滿的表情。她下意識地看向金日磾,匈奴人低垂着頭,絲毫沒有因為被無視而流露出任何不滿的情緒。
“我……我來請問侯爺,有關我舅舅的事。”九方纓只好先回答了霍嬗的提問,“我找不到他,他也不透露究竟又去做了什麽,我想……以侯爺的能耐,再他出醜之前再次把他找到,應當也不是難事吧?”
霍嬗一下睜大眼睛,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轉向金日磾,在二人之間盤桓了許久。
“你,為何不去找金都尉?”霍嬗不确定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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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方纓心道,她已經委托了調查沙摩提,當然不好意思再拿暴利長的事去麻煩同一個人!
但霍嬗既然這麽問,莫非……他對這個匈奴人已經讨厭到這樣的程度?
可若真是讨厭,斷不會放任金日磾就這麽沖進自家侯府來吧。
當然,九方纓絕不會承認這都是因為她的緣故——她也根本不知道,這一切當真會是因為她的緣故。
霍嬗不喜歡金日磾,可是聽到于辰報告了門前詳細的經過,他心裏雖然極為不悅,但也不敢真的将九方纓轟出門去。
心裏揣摩了一下,九方纓還是謹慎地避開了她和金日磾的親厚關系,小心地道:“侯爺認識的權貴更多,我家舅舅也更畏懼侯爺,由侯爺出面……最好。”
“……哈哈哈!”霍嬗仰頭大笑,頗為得意地看了一眼金日磾,很好,薛纓這小子還算識趣!
他清了清嗓子,轉過身又坐下,嘴角一勾,“說起來,還真是托了暴先生的福,我才會受傷至斯啊。”
“……什麽?”九方纓瞬間後背生出冷汗,暴利長難道又……
霍嬗翹起手指,指了指旁邊的金日磾,擺出十足的看好戲表情。
九方纓心裏焦急,下意識地握住了金日磾的手腕,懇切地道:“金……都尉,究竟發生了什麽?我舅舅……他即便有一百個膽子,也斷然不敢對冠軍侯有任何不敬的!”
金日磾感覺到從手腕傳來的她的溫度,那張倉皇的臉更令他心中難受,低聲道:“安心,暴先生無事,如今他是承華廄丞,專事飼喂天馬,是一份美差。”
飼喂天馬?
九方纓瞬間好似耳朵嗡鳴,臉色難看。
金日磾嘆了口氣,看霍嬗神情玩味,分明是逼他代言,只得将方才午間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但把霍嬗執意要騎馬的緣故隐去。
霍嬗輕輕哼了一聲,眉頭皺起,他才不要這個匈奴人在這裏又充好人!脾氣便一下子上來了,不等金日磾後面說完,他大聲道:“就是本侯自己要騎的!和他人無關!”
這一下且不說九方纓和金日磾吃了一驚,就連正端着茶走過來的于辰都吓得手中一抖,臉色都變了。
“是你……自己要騎?”九方纓倒吸了一口氣,又問了一遍。
霍嬗擡起下巴,神色倨傲,只從鼻孔裏淡淡發出一個“嗯”字。
九方纓握了握拳頭,閉上眼睛,心中的諸多疑惑終于得以平息。
她想要發怒,又有些欲哭無淚,卻又覺得可笑。她平息了片刻,重新睜開眼看向霍嬗,平靜地問道:“于侯爺而言,馬……算是什麽?”
霍嬗撇嘴,這個問題當真無聊,他本不願回答,但九方纓緊緊地盯着他,那道陌生又銳利的眼神看得他心裏發毛。
“是……畜生。”他只得把自己心中最熟悉的理解兜了出來,又似乎怕愛馬如九方纓會聞之生氣,趕緊補充一句,“而且用處很多,無論作為坐騎或拉車,都很得力。”
九方纓輕呵一聲,淡淡地道:“既然馬匹于侯爺只是畜生,只配騎乘挽用,對于這樣的畜生,侯爺自然不會因馬匹之故就遷怒于活生生的人罷。”
霍嬗忽然漲紅了臉,一下子被這話戳中了心裏的某些私念。
看他沉默不語,九方纓嘆了口氣,乘勢繼續道:“我并不知曉先代冠軍侯是如何一個人,但無論是那些恩怨、或是那些榮耀,都已随着骠騎大将軍而去;侯爺如今是這個宅邸的主人,也是這個爵位的繼任者,這一切本不是你自己賺得的,侯爺,謙虛一些會更好。”
“謙虛?”霍嬗幾乎要跳起來了,沒有人……從來沒有人敢對他說這樣的話!
九方纓平靜地看着他,惋惜地搖了搖頭,“看,您現在不就是……”
霍嬗氣得咬牙切齒,眼角又看到金日磾用驚訝的目光注視着九方纓,仿佛自己的皮都被人揭開了似的,一點面子也沒剩下,又氣又急,眼睛也熱了起來。
不!他……他怎麽了?霍嬗慌忙伸手捂住臉,卻發現眼淚已經難以控制地淌了下來。
九方纓悲憫地看了他一眼,轉向怔忡的于辰,低聲道:“這幾天好好照顧侯爺,他畢竟年紀小,只是一時怄氣,定能将這一切想通的。”
于辰茫然地點點頭,等到回過神來,看着那一高一矮并肩離去的身影,忽然想到:這薛纓不也是個少年人麽?為什麽會說出這麽老氣的話……
一路走出來,冠軍侯府的家丁們都不敢出聲,默默地看着離去的二人。直到走出了侯府,九方纓手中牽着乖覺的白龍,稍微辨了一下方位,向着剛剛金日磾拴馬的地方走去,“事情解決了,咱們回去吧。”
金日磾沉默不語地跟在她身後,将玉風的缰繩牽在手裏,怔怔地看着她,“你……你怎麽會想到如此多道理的?”
“道理?”九方纓眨眨眼,向他神秘一笑,“非也。可別小瞧了我,我在市集混跡這麽久,肚子裏哪能沒些故事道理的啊?”
二人牽馬同行,玉風一直對白龍頗有好感似的,不時往旁邊湊,逼得金日磾不得已也走近了些,不一會兒,兩人幾乎是全然肩膀靠着肩膀、胳膊靠着胳膊行進。
這樣的氣氛有些奇怪,九方纓暗想,心跳也有些加快了。她在手心捏了一把汗,悄悄看向金日磾,卻發現他也正看着自己,頓時一驚。
“你……”
“我……”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倉促地背轉身,九方纓馬上擡手捂住臉,哎哎,為何在他的面前總是如此失态,分明……分明是以男子的身份相交,她正在盡力地把他當做普通朋友啊……
“日磾!”
随着一個清脆的女聲,鈴铛的細碎聲音也随之傳來。
九方纓擡起頭,不知何時他們二人已走到了街心,而迎面走來了一個年輕女子——她的面孔明媚靓麗,卻那麽熟悉。
女子毫不猶豫地一下走到金日磾的身邊,熱情而自然地伸手去接他手中的缰繩,笑眯眯地道:“真是巧,在這裏也能見到你!我正準備去拜會阏氏呢。”
“我……”金日磾剛剛說出口,忽然意識到,因為這女子說的匈奴語,他一開口也是用的匈奴語。他連忙看向九方纓,果然看到她臉上的茫然之色。
他責備地看了一眼阿提蘭,改用漢語道:“你今天不用去幫工嗎?為何會在這裏?”
阿提蘭——那明豔的匈奴女子,聽到他的聲音不由一愣,立即用狐疑的目光看向九方纓,認真打量了好幾眼,終于改用漢語問道:“這位是誰?你的新朋友嗎?你從來沒有對我提起。”
她的聲音剛落下,九方纓立即嗅到了一絲不對勁。這樣的語氣,若說是充滿了嫉妒,也絲毫不為過。
這女子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