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董惜兒
◎怎麽回事◎
“妾身拜見陛下。”
袁太監帶着人在椒房殿內大肆抄檢時,榮喜宮內,剛剛落胎的賢妃披着一件毫無雜色的白狐裘,在宮人的攙扶下搖搖晃晃的起身,對着帝王娉娉下拜。
賢妃董惜兒是一個身形小巧,溫柔小意的女子,面色蒼白的深深注視着眼前的君王,滿面驚喜,眼眶含淚。
楚楚可憐,格外的招人憐惜。
可劉景天卻看都沒看眼前人哀婉的面龐,他進殿之後,自個都未察覺的松了一口氣,目光便落在賢妃的手,準确的說,是董惜兒雙手捧着的暖手爐上。
錯金錾花鳥的小袖爐,內裏燃着炭火,外頭還套了一層白絨絨的兔毛套,這小手爐捂在懷裏,瞧着就暖和。
發覺自個竟生出了這樣莫名的念頭,劉景天思緒一頓,緊緊手中宮人剛剛奉上的熱茶。
他昨夜圈禁了阿棠,心裏不痛快,半夜不得安眠,晨起時便越覺着渾身疲憊,殿內冰涼。
不過劉景天正值青春,又素來身強體壯,精力健旺,這麽點不适一點都沒放在心上,用過早膳,還棄了轎辇,一路龍行虎步行到了榮喜宮,想着筋骨活動開了,自然氣血充盈,寒暑不侵。
誰知踏着初冬的霜雪走了這一路,進了這滿是炭火的榮喜宮,卻還是手指僵硬,足底冰涼,像是在懷裏貼着一塊亘古不化的刺骨寒冰,周遭再是和暖,也擋不住從內裏散出的寒意。
這莫名的不适叫劉景天難受又厭煩,心下思量着這病症只怕是患了風寒,該早召太醫,眸中便難免露出一絲不耐。
董惜兒察言觀色,順着劉景天的視線看到懷裏的手爐,連忙道:“是了,殿裏燥熱,陛下如何受得住?”
小月子裏的人受不得凍,賢妃昨日才落了胎,宮人自然不敢怠慢,不單殿裏的地龍燃得極旺,床尾還特意多添了一副琺琅彩掐絲爐,床上蓋着厚厚的毛裘,塞了剛換的湯婆子,只是靠近,床帳內便是撲面而來的融融暖意。
這樣的溫暖,也就是剛剛小月的婦人正好,可陛下青春正盛男子、武德充沛的昂昂男子,冬日裏帶毛的衣裳都不耐煩穿,嫌棄臃腫不堪像是衰腐老朽,榮喜殿裏這麽暖和,也難怪熱得他不耐煩。
這麽想着,董惜兒立即吩咐宮人将外間的窗子打開,連礙眼的手爐也幹脆遞給了貼侍女梅花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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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就很暖和的錯金花鳥小袖爐就這樣從眼前閃過,劉景天的心情更差了。
董惜兒再是貼心識趣,也猜不着帝王這樣全無道理的刁鑽心思,她貼心的将手爐遞出去之後,自覺沒事了,就順勢低頭請罪:“陛下恕罪,妾身不知自己有孕,只想着一點風雪不礙素日請安,不曾想竟……”
說到這兒,董惜兒眼眶就濕潤起來,側身按了按眼角,才又柔順無辜的為皇後解釋:“都是妾身蠢笨,惹了皇後娘娘這些日子都不痛快,想來昨夜裏也定不是故意冒犯陛下,妾身無用已失了皇嗣,若是為此連累了皇後娘娘,妾身實在是于心難安。”
皇後被廢這事太叫人意外,即便是故意在永樂宮外滑胎的董惜兒,打得也不過是來日方長,硌在中間的小石子多了,終有一日能叫帝後徹底離心的念頭。
誰想到她這路才走一半,皇後就已經被圈禁了!
董賢妃又憂又喜,挂心了一整夜,如今見了劉景天,便迫不及待開始打探。
劉景天攥着手裏的熱茶,眼都未擡:“她是蘇家的女兒,是朕的皇後,不是什麽人都能牽累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也配?
劉景天當然能看出董氏話裏的試探,若是平常時候倒罷了,也并未會這樣不留情面。
可是眼下他身上原本就莫名的不痛快,賢妃還偏要提起皇後,态度便愈發冷漠。
他圈禁皇後,不過借了董氏滑胎的由頭,實則只是想磨磨阿棠的脾氣,教她聽些話。
他與阿棠夫妻一體,又哪裏輪得到妾室多言?
董惜兒叫這話頂得一頓,心下憤懑,面上卻絲毫不敢表露,反而擦着嫣紅的眼角,語帶嗚咽,柔順又可憐:“妾身蒲柳之質,能服侍陛下就已是心滿意足,哪裏敢冒犯娘娘?只恨自己身子不争氣,辜負皇恩,失了龍胎,盼了這許多年,好容易得來的孩兒……”
劉景天放下變涼的瓷盞,微微嘆息,乍一看來,很像是也寵妃的遭遇難過不忍,可賢妃哭這麽久了,他的口中卻沒有一句安慰,若是有人敢貼近帝王,便能看出他低垂的眼眸裏也只是淡淡的疏冷。
董惜兒見狀心下一突,她倒是沒有貼上去看劉景天的眼神,但只這沉默,就已将男人的态度表達的明明白白──
朕不耐煩聽,更沒有溫柔寬慰的興致,差不多得了。
自然,她若是不理會帝王的不耐,還這般執意哭鬧,陛下也不會動怒降罰,甚至也不會扭頭就走,她要鬧得再狠些,說不得還能得來幾句撫慰賞賜。
但也就是如此了,她在陛下還是南王時就跟了他,哪裏不知道陛下從來不是為了女人委屈自己的性子。
一時的痛快,要用日後的垂顧恩寵來換,在這深宮之中,失了聖眷的妃嫔,難過的又能是誰?
董惜兒能從被流放的罪臣之女走到如今一人之下的妃位之首,靠的就是這份知情識趣,自然不會在這時候因小失大。
劉景天不開口,她哭罷這一個調子後,便擦着眼角,自個給自己架起一副梯子下來:“是我糊塗了,陛下龍馬精神,日後哪裏就缺了子嗣?這麽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煩,倒叫人笑話。”
聽了這話,劉景天這才微笑擡頭,溫聲寬慰了一句:“很是,眼下皇後不便理事,年底宮務繁雜,你養好身子,也好為太後分憂。”
為帝者,執敲撲而鞭笞天下。
這話說的不錯,但從庶民欽犯一步步走來的劉景天,更知道靠光鞭子是馴服不了人心的。
職以酬能、爵以賞功,不聽話時自然要教訓敲打,可得用懂事了,便該鼓勵恩賞,賞罰分明,才能養出侍奉順心的聰明奴下。
劉景天向來泰然,即便只是後宮小事,也不會因身上不适便放縱脾氣。
董惜兒果然一喜,太後那糊塗婆子的哪裏懂什麽宮務?說是分憂,其實只要哄好了這面上大佛,這分下來的宮權還不都在她的手裏?
就跟莫提,這話中的意思,顯是年底大節都不打算放皇後出來,見微知著,這便已然能看出皇後有徹底廢棄的苗頭。
若不是沒法子,誰願意一輩子屈居人下?
董惜兒瞬間丢下心底的酸苦,有先前的教訓,也不再多提圈禁中的皇後,只是滿面動容的感激謝恩,溫言軟語殷勤迎合,句句都滿是對夫主的眷戀敬慕。
劉景天在這樣的讨好下雖覺熨帖,可“風寒”不适,也實在沒心情多留,說罷之後便起了身,打算出門便先召太醫來請脈。
董惜兒見狀,不顧身子虛弱,堅持送到了門口,臨走時還叫宮娥将自個的手爐送了過來:“瞧着天色像是要落雪,陛下拿着暖暖手也好。”
這個殷勤實在是獻到了劉景天的心坎上,他伸手接過手爐,疏冷的眸色緩和下來。
直到走出榮喜宮的大門,劉景天握着手爐都忍不住感慨,董氏陰毒愚蠢,萬般不足,唯一一點,便是實在乖順識趣,他的阿棠但凡能有董氏一分的懂事,他也不會……
正想到這兒,剛才還龍行虎步的劉景天忽然一個莫名的踉跄,啪得一聲就跪到了地上!
“哎呦!”
誰也沒料到龍精虎猛的陛下會突然趴下,貼身服侍的總管太監李江海吓得臉都白了,一面着急惶恐一面的奇怪前後打量。
前前後後分明一塊石頭子都沒見着!就好好的走着道,這是怎麽跪的?
瞧陛下這模樣,難不成腿擡得高了,劈着了大腿裆?
不過眼下也不是分辨這個的時候,宮人們這時候才一個個驚呼出聲,七手八腳的将人架起來,又是請罪又是關心,亂成了一片。
不過被衆星捧月的陛下劉景天,臉色卻顯得不太好看。
他掙脫宮人們緊緊攙着他的手,嘴角緊繃,攔下了要宣太醫的李江海:“不必大驚小怪,朕無事!”
單是走路不小心跌一跤,還不至于讓劉景天失态,讓劉景天奇怪的,是他其實也和李江海一般,壓根不清楚這一跤到底是怎麽摔的。
分明上一刻還好好的,下一刻,右腿根便貿然拉扯扭到筋骨一般酸痛難耐,叫他不防備跌了下去——
可他當時的右腿動都沒動,實在是痛的毫無緣故!
劉景天困惑惱怒之餘,被扶起後又覺周圍宮人多事,一堆人四五雙胳膊扶着,倒似他再不能走了一般,便吩咐放手。
李江海只當陛下這是馬失……龍失前蹄,惱羞成怒了,也不敢很勸,一面說着些“龍體要緊陛下小心”的試圖拖延,一面吩咐底下人趕緊着去傳步辇。
“跌一跤罷了,又不是後宮女人,還傳什麽轎辇?”
劉景天被念的心煩,扯下挂在腰間的珠串在手裏用力撥動,正接着動步,下一刻便猛地倒吸了一口氣,身子一晃,又扶住了他才剛剛揮開的宮人。
李江海撿起跌在雪地的碧玉珠串,小心翼翼偷觑:“陛下?”
可陛下壓根顧不得理會他,只是有些的顫抖地摸向自己的膝蓋。
剛才還只是大腿扯着筋骨似的悶疼,現在膝蓋又毫無緣由的漲痛難忍,像是有誰在他膝蓋下頭塞滿了針尖,還在他的膝上按掐不放、一下一下,掐得越來越狠、疼得他渾身發顫——
這到底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