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覺疼
◎徹底放下◎
比起蘇允棠的意外又驚喜,去厄就是純粹的懷疑:“娘娘別哄我,您的腿上這舊疾連林醫正都去不了根,多走幾步都不成,使了這麽大力氣踢人怎麽可能不疼?”
“是啊,怎麽會不疼呢?”
蘇允棠也有些不敢相信,放開去厄來回走了幾步,又擡腿下蹲,要不是去厄死活攔着,差點就要紮開馬步練一套拳腳——
全都一點不痛!
去厄不放心的讓蘇允棠坐下,輕手輕腳挽起她裙角,将掌心搓熱,先是輕輕按了按蘇允棠的膝蓋,見人沒有反應,又一點點的加了點力氣。
這樣的力氣,若是當真在疼,絕不可能忍得住。
确認蘇允棠不是強裝無事,去厄這才高興起來:“這樣用力都不痛嗎?怕是當真好了!”
蘇允棠看着去厄的手,慢慢點頭:“嗯……”
其實不單是不疼,她這膝蓋上頭仿佛隔了一層什麽般,連被按壓觸碰的感覺都是虛無缥缈,幾近于無。
不過膝蓋這地方,骨頭上頭只有一層薄薄的皮肉,她又傷了這麽多年,不疼便已極好了,感覺變得遲鈍些就實在不算什麽。
蘇允棠沒有多想。
“幸好無事,被圈在這兒太醫都不知道往何處去尋,菩薩保佑,最好能叫娘娘從此去了病根,百病不沾才好呢。”
去厄沒發覺蘇允棠的遲疑,還在絮絮慶幸,說着說着,又忍不住生氣:“娘娘打小的好身骨,要不是生生在冰錐上跪了半日,哪裏會落下這樣的毛病?都怪壽康宮那個老虔婆……”
“老虔婆”三個字一出,去厄話頭一頓,有些小心似的偷偷觑了蘇允棠一眼。
蘇允棠知道去厄在顧慮什麽,這老虔婆,指的劉景天的生母,當今的聖母慈高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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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的慈高太後本姓李,青春守寡,獨自撫養了包括劉景天在內的一子二女。
當日劉三寶被人栽贓、獲罪待斬時,就是這位李寡婦來将軍府求到了蘇允棠面前出面,改為了流放嶺南。
劉景天起事之後東征西戰,一直将母親安置在嶺南的安全之處,直到稱帝登基,才将寡母尊為慈高太後,下旨接至京中奉養。
蘇允棠生而喪母,連親娘相處的經驗都沒有,更莫提婆母,聽聞太後進京的消息,百忙之中,特意尋了兩個積年的嬷嬷來詢問求教。
嬷嬷說,慈高太後曾為了兒子跪求過她,只怕心有芥蒂,皇後娘娘最好親自準備迎奉太後的的車馬儀仗,親自出宮迎接,一開頭就顯出用心孝心來,日後才好相處。
蘇允棠悉數聽從,處處盡心,只是太後回宮當日父親病重,她匆忙離宮,沒有親自迎接拜見,等她黃昏回宮,太後便說一路勞頓,不在見人。
第一日不見,可以說是路上累了,可旁人都沒事,一到皇後求見就歇息靜養,避不見客,連着幾日過去,便任誰都知道,這是太後不滿皇後,在故意敲打。
那時劉景天行事越來越有天子氣象,此消彼長,蘇允棠将軍府大小姐的驕傲脾氣便漸漸收斂許多,知道是自己沒能第一時間迎接的事惹了太後不痛快,便低了姿态,晨昏定省越發恭謹小心。
蘇允棠原以為壽康宮也就是這樣晾着她,叫她多丢些幾日顏面,小意盡孝,總會等到太後消氣之時。
但她沒料到,慈高太後會在祭祀大典上的皇後拜墊內藏了冰錐。
劉朝初建,改天換地,開元開年的第一次大祭,何等緊要,蘇允棠便是為了自己一國之母的體面,為了蘇家的名聲,也絕不可能在這種時刻出來差池。
她忍着雙膝的入骨刺痛,撐下這一場聲勢浩大、流程繁瑣祭祀大典之後,雙膝已然青紫腫脹,半月不能起身,太醫署多方診治,沒叫她淪為廢人,卻留下了這磨人的暗傷。
……
提起舊事,蘇允棠還放在膝蓋上雙手不自覺的用力,神色也閃過一絲複雜。
不過只是片刻,她的面色還是豁然起來,對着去厄搖頭安慰:“無事,你無災姐姐之前不許你亂說,是怕隔牆有耳生出事來。現在就咱們兩個,誰能隔着宮門知道你罵了太後?別怕。”
無災姐姐,原是父親親衛戰死後留下的孤女,便被接來了将軍府,放在蘇夫人身邊當作半個女兒養着。
蘇夫人産後不治,小小年紀的無災便懂事照顧起了蘇允棠,處事周全,溫柔熨帖。
長姐如母,蘇允棠沒有娘親,雖然無災姐姐只比她大七歲,但蘇允棠幼時卻幾乎将無災當成半個娘親看待。
只是進京之後,父親就一直病重,家裏又多了嗣弟無人照看,蘇允棠實在不放心,便将聰慧沉穩的無災姐姐放了出去支撐家中。
如去厄這幾個後來的小丫頭,都是無災姐姐親口改了名,一手教導,個個的心服口服,既敬又怕,只是聽到無災的名字都下意識的脊背一直,仿佛下一刻,無災姐姐就會從宮外進來,指責她沒能照料好小姐。
不過人不在眼前,威懾力總是差些,去厄回過神,不肯認輸的瞪大眼睛:“誰怕了,要不是怕給娘娘惹禍,別說太後,我連忘恩負義的狗皇帝都一塊罵!”
蘇允棠失笑撫掌:“好好好,快好好罵幾句,可別把你這小炮仗憋壞了。”
“罵就罵,我呸……”
去厄不是說大話,她出身市井,也是算是幼承庭訓,一出口,就是幹脆利落的一段不歇氣的腌臜混詞,中間還不忘拉上蘇允棠一起:“娘娘也該罵幾句,圈都被圈了,痛快罵一場還能出出氣!”
去厄原本只是氣話,沒料到蘇允棠猶豫片刻之後,還當真學着她的模樣,挺胸掐腰的嘗試起來:“狗皇帝,白眼狼,頭長膿,腳生瘡,攪肚蛆腦,爛心腸……後面是什麽來着?你罵太快了我沒聽清。”
去厄本來還氣憤填膺,聽到蘇允棠背書一樣字正腔圓的罵人聲,又被逗得低頭捂嘴,憋得身子都不住顫動。
蘇允棠惱了:“你笑什麽!”
去厄:“奴婢、奴婢想起了開心的事兒……”
蘇允棠超兇:“什麽開心事你說來我聽聽?”
去厄:“嗯,就是,看小姐現下的精神這麽好,罵聲這麽亮,實在是開……噗哈哈哈哈……頭長膿,腳生瘡……小姐罵得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去厄終于沒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在這樣感染人的大笑裏,蘇允棠原本就是強撐的怒色也很快一潰千裏,先是忍俊不禁,很快就也跟着去厄邊罵邊樂,撫着胸口笑作一團。
她從前是不能痛快的咒罵動怒的。
一國皇後,怎麽能咒罵太後呢?就算是太後暗算在先,就算她這個皇後是無辜受難,可是劉景天已經龍顏大怒,大動幹戈的打殺了幾十個宮人,連慈高太後都以不慣北地風雪的名頭,送去了湯山行宮安置了半年。
尊卑有序,為了她的腿,已經讓多年辛勞、勞苦功高的太後娘娘半年不曾回京,她這個皇後還有什麽不滿意?
別說不滿了,就是态度不太恭敬,或是露出不太高興的神色,都要落下一個怨望不孝,不賢不孝的罪名。
甚至她都未曾悲傷動怒,只是寡言少語了些,劉景天都會失望質問:“朕已經夠累了,阿棠,你還要如何?”
蘇允棠按着眼角笑出的淚水,眼前都仿佛還能看見劉景天質問她時,那疲倦又無奈的神色。
她是威武大将軍的獨女,還不會爬,便已被父親帶在馬背玩耍,還不會走,便已拿着父親送她的玉雕小弓,與神駿馬駒嬉戲。
日日夜夜,春秋寒暑,她耗費那麽長時間,遭受那麽多辛苦,終于弓馬娴熟,百步穿楊,連父親都驕傲誇她天生神射,世間罕有,滿面與有榮焉。
可這樣艱難才能練出的驕傲,只一個婆母不喜、宮闱陰私的可笑緣由,便可以毀得輕而易舉。
她再也騎不得快馬,紮不起弓步,下雨落雪、久坐久立……便是迎面吹一陣風都要小心仔細,否則膝蓋便會腫痛刺疼——
卻只落下一句“還要如何”。
蘇允棠按着眼角笑出的淚水,直到現在,眼前都仿佛還能看見劉景天質問她時,那疲倦又無奈的神色。
內憂外患,天下未平,劉景天這個皇帝累,可前朝後宮的千頭萬緒,自苦委屈,她這個皇後就過得輕松自在不成?
也難怪林醫正說她是郁結于心,總是勸她想開些。
那樣的日子,她怎麽不憋屈郁結?
如今她不過是撂下一切,痛快笑罵了一場,便覺先前沉甸甸、總叫她喘不上氣的胸口輕快了幾分。
分明沒有藥膳進補,甚至一大早早膳都沒來得及用,進宮後體虛不足、疲乏畏寒的毛病反而好轉大半,在這沒了地龍暖爐,四處漏風的椒房殿都是周身溫暖融洽,精力清明,倒似是回到了未嫁之時一般。
可恨她定是被這四方的紅牆圈糊塗了,當時只是惘然悲怒,竟沒有及時醒悟,立時就痛罵劉景天一場。
還要如何?
從前有父親在,她尊榮驕傲,什麽都不必去要,便自能如願得償。
如今父親不在了,可她生性已定,注定學不會低頭求要,婉轉求全。
那個燈會上将她護在身後的少年劉三寶,是她一見傾心,親口下的,她并不後悔。
可如今的劉景天她不再喜歡了,皇後之位、開元帝王,都只會叫她不快活,這樣無用的東西,她便早該棄若敝履,摒若秋扇。
蘇允棠微微垂眸,笑罷之後,眼角又露出一絲可惜。
她該再早一些的,若是早些醒悟,她也不會為了劉景天毀去自己的雙膝,
如今膝蓋雖不覺疼,卻古怪的沒了知覺,只怕是暗傷加重的征兆——
她這輩子,還能有策馬開弓、肆意跑跳的那一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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