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怪不得
◎來月事了◎
永樂宮內,蘇允棠正躲在窗內拿彈弓打鳥。
彈弓是她從陪嫁的箱籠中翻出來的,上好的木柄和皮兜,打小用過的舊物,現在翻出來還是一樣的順手,彈子就是從庫房裏尋出來的黑白棋子。
她原本就不愛下棋,這棋盤還是她新婚時劉景天拿回來的,為了叫她陪着數子消遣,只是她太過惜子,不論執黑執白,要被圍死時都忍不住去救,因此次次都輸,被劉景天教了幾次也不肯改。
偏偏劉景天卻是樂此不疲,她被笑話煩了,就故意将棋盤藏起來,或是專門擺到外頭亭閣庭院裏去,劉景天雖然喜歡和她下棋,卻只愛窩在床頭榻裏的小案前,親親近近摟着她當作下棋消遣,要他衣衫齊整的去外頭正襟危坐,他便不肯了,每每都要勸着哄着,答應讓她五子十子,蘇允棠才肯叫人将棋盤再搬回來。
等到進宮,父親病逝,她與劉景天漸行漸遠,這棋盤便也被壓在了庫房最深處,再沒有見過天日,直到圈禁之後,被人抄檢出來。
棋盤棋子都是舊物,不是什麽好料,就也沒被袁太監一夥宮人搬走,只是被随意扔在了地上,黑白的棋子圓圓扁扁的,擦幹淨了,形狀硬度都格外的順手,倒像生來就是當彈子的一般。
“啪——”
射箭都能百步穿楊的人,彈弓就更是不在話下,樹下谷子吸引來的灰頭雀還沒來得及落下,就被打中腦後,應聲倒地。
去厄眼疾手快的上前撿起這只還在掙紮的可憐灰雀:“小姐打得真準!不弱當年!”
才被圈了幾天,去厄已經很習慣和蘇允棠這樣兩人一處,沒有宮務擾人的閑散的日子,像是回到了将軍府一般,“小姐”都叫得越來越順口。
蘇允棠面上也帶了久違的歡快笑容,心裏滿意,面上還故意矜持:“怎的還在動彈?哎,現在力氣不夠啦。”
去厄哎呦出聲:“得虧您沒力氣,這一只雀兒原本就不大,您再和第一日一樣,一彈子把肚子打透了,內髒都沒法收拾,還怎麽吃吶!”
沒錯,蘇允棠打鳥可不單單是為了玩耍取樂,而是為了吃,
聖旨是要她圈禁思過,不是要餓死她,外頭倒也是有人給她們送飯。只不過被罷了皇後的尊奉榮養,餐食當然也不會再有從前的氣派講究。
守門的禁衛每日在大膳房裏,會從給粗使宮人們備下的餐食裏提一副食籃,隔着宮門塞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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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還好些,只是清寡粗陋,無味難吃了些,總還能飽腹。
可最近兩天不知是湊巧還是故意,全是些殘羹冷炙,粗餅硬得都能砸磚,粗陋的素菜上偏偏要摻上一點點的葷腥,這樣的天氣,一路寒風肅肅,打開就是硬膩一團,凝出的點點白膩都浮在面上,非但不會給飯菜增香,在茶爐上溫熱了反而叫人反胃。
生下來就是将軍府大小姐的蘇允棠哪裏受過這個罪?好在小廚房裏還剩了下柴火調料,這才找了彈弓出來,打幾只鳥兒烤了,總能打一打牙祭。
只不過蘇允棠連着打了兩日,許是累了,分明自覺都是一樣的力氣,可最開始一彈子下去是立時斃命的,如今要不是去厄抓得快,鳥兒都險些逃了去。
去厄不知道蘇允棠是腕力是來越弱,只當小姐是為了好收拾特意留手,并不多想。
蘇允棠打小就被父親帶着跑馬行獵,連帶身邊的侍女也多少有些拔毛炙肉的本事,拿着了食材回到殿內放到一旁,就去查看茶爐上用來拔毛的熱水有沒有炊成。
如今自是沒人燒地龍了,空蕩蕩的椒房殿就顯得格外冰涼,兩人便将厚實的衣裳被褥全都搬到了最裏的寝殿內間,留下的炭薪也不夠小廚房的竈臺燒幾回的,索性也一并搬了過來,只用茶爐火盆溫飯熱水,吃住起居都在屋裏,輕易不出去受凍。
去厄這兩日已經試過了,屋子不大,守着茶爐的熱度也能湊合取暖,就是夜裏還是冷,凍得手腳打顫,偏偏怕中了炭氣也不敢緊閉門窗,只能自個忍着。
因此蘇允棠這會兒也在茶爐旁瞧着,閑來無事,便想動手幫忙。
去厄不肯讓她沾手,只是搖頭:“腌臜的很,小姐快別碰這個,要不您幫我在筐子裏看看,盛水的木瓢是不是在裏頭?”
“好。”
屋子裏沒地方好好歸置,各種零散雜物全都裝在筐裏擺在椒牆底下,蘇允棠蹲在筐前,略耗費了些功夫找到了木瓢,拿着起身剛走了兩步,眼前就忽的一黑,直直的朝着去厄倒了下去!
去厄吓了一跳,好在離得不遠,便是腦子還未回神,雙臂也下意識接住了人。
暈倒的人,身子是硬的,要比尋常攙扶時重得多。
但此刻讓去厄手軟的卻不是臂上的分量,她年歲小,性子又跳脫,跟了蘇允棠後還沒獨自主過事,看着懷中雙眼緊閉,渾身僵直的小姐,一瞬間空白一片,只是惶然無措,連該如何處置都凝不出心神思量。
好在下一刻,蘇允棠就沒事人似的睜開了眼睛,看着這情況還很是奇怪的問她:“去厄?你這是幹什麽?”
去厄只覺自個的心尖都被拎出去轉了一圈,雙膝發軟,話裏都帶了哭腔:“還問我怎麽回事?你方才暈倒了,就這麽直挺挺的倒過來,吓死我了!”
蘇允棠愣了一下,起身疑惑:“暈倒了?方才眼前是有些發黑……可能是蹲的時候長了,好了我沒事,別哭別哭。”
“我沒哭……”
去厄不好意思的抹抹眼睛,扭着頭扶人起來,用力時無意觸碰到蘇允棠手心,才又猛地一驚:“小姐,你的手怎的這麽涼!”
“很涼嗎?也還好罷。”蘇允棠不以為意。
去厄将她另一手也一并握住,竟忍不住一顫:“什麽還好,冰得都紮手了,您試試我的,沒感覺嗎?”
蘇允棠微微凝眉,欲言又止。
她的确沒有感覺,和那日去厄按她的膝蓋時一般,非但沒有感覺到熱涼的差別,甚至在沒有親眼看到對方的動作前,都沒有感覺到去厄抓了她的手。
仿佛去厄的觸碰不是由肌膚察覺之後傳給腦子,而是等得她眼睛看到之後雙手被握住之後,腦子才忽的驚醒,匆匆給了她一層淺薄的幻象。
但要說徹底沒了觸覺也不盡然,她身上仍舊會有一些奇怪的錯覺,比如大清早裏縮在被子裏夢見自己在大步快走,起勢打拳,醒過來之後竟當真會有筋骨舒展之後的暢快,比如只是坐着巴掌大的小木杌兩手空空,屁股卻好像坐了極寬敞的一片,手指裏還忽的發硌,有些像是抓了筆杆玉石那種硬物……
這些莫名的錯覺細微又頻碎,若有若無,不難受,那就那種說起來其實沒什麽事,卻又哪哪都不太對勁,總歸叫人不太痛快。
這三日裏,她不是第一次察覺到自己身上的異狀,只是圈禁之中不比從前,說出來也只是平白叫去厄擔憂,這才從未提過。
之前是蘇允棠的精神一直很好,去厄才沒有多留心,眼下出了暈倒的事,再細一打量,才發現自家小姐不單手冰的刺骨,臉上也是毫無血色,唇色都黯淡的吓人!
去厄焦急又自責,一聲不吭的翻出棉棱鬥篷來給蘇允棠系上,再把火爐點旺,搬到自家小姐身邊,之後就匆匆出了門:“我去找人,要叫太醫來好好給小姐看看!”
去厄走的太快,蘇允棠勸阻的話都沒能出口,看着晃動的門簾,忍不住一聲嘆息。
劉景天在榮喜宮外的話言猶在耳,“等她聽話回來的一日”,圈禁她就是要她不忍磋磨,聽話求饒的,又怎麽會準她傳太醫來治病養身?
果然去厄回來的很快,蘇允棠原以為是吃了閉門羹,不料去厄卻很高興:“小姐!我遇到一個守門的禁衛,叫徐越,說他是蘇軍出身,聽說您暈倒了,答應立馬就把找太醫的事報上去,都沒收我的孝敬銀子!”
蘇允棠的父親身為威武大将軍,最鼎盛時曾掌兵十萬,其中有一萬先登,由大将軍親自統領,都是百裏挑一的親信精銳,作戰骁勇,聲名赫赫,又因大将軍身先士卒,沖鋒在前,這先登軍便又稱為蘇軍。
真正的先登蘇軍在主帥病重後,便已拆散零落各處,可蘇大将軍征戰多年,聲名赫赫,有許多跟随過大将軍,感念大将軍恩德的,也會自稱蘇軍出身。
在這深宮之後聽到蘇軍二字,蘇允棠不禁嫣然一笑,恍惚間還如在将軍府般顏若芙蓉,只是面上帶了幾分病态,長颦減翠,面色蒼白,卻又遠遠不及從前那樣明豔快活。
看着這樣的小姐,去厄的面上就滿是心疼:“這起子見風使舵的小人!我方才找人,沒一個肯理會的,要不是遇見徐禁衛,要不然只怕捧着銀子都送不出去!只不知道能不能派來太醫……”
蘇允棠不說掃興話,只打趣她:“你這性子也知道拿銀子打點了,當真不容易。”
“您又笑話我,無災姐姐出宮前,我也跟着學了好些年呢!”
去厄皺皺鼻子,說着又忍不住自責:“要是無災姐姐還在就好了,她最聰明,肯定有辦法,不像我這麽沒用……”
想到自幼照顧自己,處處貼心的無災姐姐,蘇允棠面上也有幾分懷念,只是不欲去厄自慚,便打岔道:“我都餓了,這雀兒什麽時候能好?”
去厄聞言連忙轉回爐旁,低頭看見自個的手,又想起一樁事:“我手上還有那雀兒的血污呢,快叫我看看有沒有沾您裙子上,若是沾上了趁早拿棉帕子浸水……”
去厄一面說着,一面掀開鬥篷查看蘇允棠裙面,看到背後便是一頓,仔細瞧了瞧,這才恍然:“哎?怪不得站起來頭暈呢,小姐等等,我這就去灌個湯婆子,之前吃的烏雞丸、逐瘀湯也不知有沒有剩下的,有一陣沒用了,也得好好找找……”
蘇允棠聽着不對:“逐瘀湯?”
忙碌的去厄詫異扭頭:“對啊,小姐不知道嗎,您來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