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看笑話

◎既怕又怕◎

帝王寝宮,養乾殿。

“朕身上,到底是何病症?”

劉景天面色蒼白的靠着軟枕,一手按着小腹,質問榻下太醫的聲音虛弱又驚怒。

陛下其實并不是暴虐性子,他爽朗大度、不拘小節,還在家鄉當游俠時便頗能服衆,許多年歲比他大的同伴都願意聽他派遣,嶺南起事後便是天下皆知的仗義疏財、禮賢下士。

等到前朝覆滅,新帝登基,便更是舉重若輕,不露喜怒,宮人奴婢都不會無故遷怒,更莫提臣屬,這樣怒色已經很是少見。

可殿內一衆太醫們卻沒一個奇怪的,反而一個個都頗為體諒。

陛下這兩天的日子的确是不好過,先是患了腿疾,雙膝刺疼不已,還沒尋出是什麽毛病呢,今早又開始頭暈無力、雙臂酸乏,心煩意亂,等到了晌午時越發開始腰酸腹痛、下墜如攪!

堂堂七尺昂揚男兒,硬是叫這渾身的不痛快折磨的面色蒼白,冷汗潸潸,躺在床榻一動都不能動,任誰态度都不會太好。

可太醫們再是體諒,有心為上解憂,摸出的脈象都是強健有力,檢查過膝蓋腰腹也是結實健康,沒病就是沒病!

分明沒病的人,卻非說自個身上難受,難受的地方還越來越多,但凡瞧的是個常人,太醫就敢說是中邪癔症,先捆起來紮個幾針試試,若還不成,就該勸患者去找鬼神,求神佛了。

可他們要治的偏偏卻是開國皇帝,九五至尊——

誰敢說皇帝癔症了?

殿下立着的原本都是多年的杏林聖手,可此刻面對帝王的震怒質問,卻都是面面相觑,啞口無言。

半晌,還是為首林醫正只得上前開了口:“陛下這等異症,世之罕見,臣等無能,亦是第一次聽聞。”

話不能亂說,又不能不說,只能說自個沒本事、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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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景天的額角都已疼出了一身冷汗,身上也是一片黏膩的不爽快,渾身上下簡直沒一處是不難受的,饒是他這樣耐得住的性子,此刻都快按捺不住滿心的躁郁之氣,恨不得将這群廢物統統處置了,另選賢能。

好在劉景天多年歷練,素來有泰然之能,暗自沉一口氣便也控制了這無端的沖動,只是聲音顯得有些陰沉:“可有緩解之法?”

他甚至都沒說治愈,只問了緩解。

這樣的問話,也讓林醫正再不敢說自己無能,只撐出德高望重的姿态,謹慎低頭:“臣這就與幾位同僚斟酌藥方。”

說是斟酌,其實衆太醫心裏也知道,這種情形,查不出病因,他們能開的也就是些無功無過的太平方,只求陛下先天壯健,龍氣庇佑,過兩日能夠自個緩解最好。

劉景天強忍着不适颔首垂眉,正要叫人退下,一旁李江海便禀報道:“陛下,小林太醫求見。”

這話一出,殿內衆人都有些疑惑,小林太醫本名林芝年,正是林醫正的幼子,前年也進了太醫署,為了與他父親分辨,便只稱為小林太醫。

此次陛下病的急,病情又蹊跷難辨,眼前的太醫的确有不少都是在家中休沐,就被匆匆召進宮來的,可是不說小林太醫與林醫正同住一處,要來也該一起,更要緊的……是小林太醫這兩年,可是專給皇後娘娘請脈調理的,皇後娘娘才剛剛被禁,太醫署怎麽着也不該召他啊!

劉景天停了一瞬,卻似是想到了什麽,徑直開口:“宣。”

十幾息功夫後,殿內便又進來一個眉目端正,神色恭謹的素衣少年行禮問安。

“叩見陛下。”

比起殿內一衆德高望重的太醫們,還未加冠的林芝年顯得過分年輕,跪着榻前的模樣,如一顆剛剛頭出頭的挺秀新竹。

劉景天神色淡淡:“你來求見朕,所為何事?”

林芝年眉目低垂,聲音清越:“臣今早聞報,皇後于禁中昏迷,中宮的平安脈,一向是微臣之職,有始有卒,方是為醫為下之道,故來求陛下準臣入永樂宮,為皇後娘娘診脈。”

這話一出,殿內便忽的沉寂,帝王原本就在強子忍耐的面色也瞬間更冷幾分。

皇後已然被圈了三日,消息自然也早已傳了出去,皇後出自蘇家,與陛下結發夫妻,猝然被圈,朝野皆驚。

可今時不同往日,陛下登極稱帝,積威日盛,蘇大将軍又已然病逝,此消彼長,除了外頭幾個沖動莽夫,誰敢為了蘇皇後冒頭出聲?連太常署與禮部都各自尋借口封印裝死,提早半個月回家過年去了。

旁人躲還來不及的事,小林太醫還這樣往前湊,年紀輕輕的,這是不要自個前途了不成?

林醫正更是滿心擔憂,忙以目光制止幼子,低頭求肯:“陛下恕罪,臣這兒子年幼不知事……”

“林醫正此言差矣。”

可話未說完,劉景天卻忽的打斷了林醫正的請罪,他桃花眸眯起,似笑非笑:“盡忠職守,哪裏有罪?愛卿有這樣的好兒子,該高興才是,你既有忠仁之心,朕自然答應。”

林醫正不料帝王竟又如此心胸,慚愧又動容,正欲為自己的輕率請罪,劉景天便已擺了擺手:“皇後病倒,朕亦是憂心,原是想叫你父親晚些走一趟,你既來了,也好,朕這就下一道手谕,你拿着去。”

這話還當真不是胡說賣好,劉景天昨晚就收到了永樂宮的禀報,也知道皇後只是昏迷一瞬,現在早已醒來,該是并無大礙。

若沒有這個林芝年橫插一剛,他原本是想過兩日便派林醫正去好好瞧瞧,至于現在……

劉景天輕敲椅背,劍戟森森。

林芝年不知天子心思,只是連忙下拜謝恩,自退下等着領谕。

一刻鐘後,養乾殿的廊庑下,匆匆趕出來的林醫正叫住得了谕旨的兒子:“芝年!”

林芝年聞訊轉身,舉手下拜:“父親。”

林醫正眼底透着慈色,語氣卻鄭重嚴厲:“你膽子也太大了,為父不許你來,你就來私自求見?”

林芝年規矩低頭,舉止恭敬,可就是不吭一聲。

林醫正見狀更是憂心氣恨,拉着他向前幾步,在空曠之處壓低了聲音:“娘娘曾救過你,于你我父子都有恩,皇後患難,你當為父便不憂心?可人貴自知,你我又算哪個牌面上的人?陛下不怪罪你已是仁德之君了,插手帝後龃龉?你自個也瞧見了谕旨了,現下如何?”

林芝年初入太醫署時,恰逢南康公主長公主的次子腹瀉不安,邀了他過府診治,林芝年少不經事,見幼兒受不了藥汁苦口次次服藥都大哭不止,便在長公主的要求下改了同僚的溫補藥方,換了立時見效的重藥,只是用過此方後,半個月內都需小心飲食,清淡溫養,否則脾胃失調反會下洩的更厲害。

長公主當面答應的好好的,回頭卻不忍小兒哭求,私下喂了一碗肉糜粥,果然當夜便腹瀉不止,險些不治,長公主刁橫,不怪自己,反罵林芝年庸醫誤人,要将他逐出太醫署,再不許行醫。

還是蘇允棠聽聞此事後,攔下長公主,将林芝年保了下來,又怕他被排擠,親自點了他專為永樂宮請平安脈,直到如今。

最後一句話,讓林芝年面帶失落,可他咬了咬下唇之後,仍是輕聲堅定道:“娘娘于我有援手之義,庇護之恩,父親從小教我禮義廉恥,若連知恩圖報四字都忘了,人都不是了,還有什麽臉面自稱醫者?”

這話說的擲地有聲,看着幼子初露棱角的稚氣面龐,再想想兒子無辜獲罪時,皇後娘娘的仗義執言。

林醫正終究也只能嘆一口氣:“你!罷了……為娘娘請脈仔細些,早去早回。”

“是。”

林芝年再拜一次,轉身而去。

———

永樂宮內,去厄為蘇允棠熬着姜茶飲子,一面扇火一面慶幸:“還好小姐這次月事不難受了,要不然圈在這冷宮裏,換洗都不方便,才是難熬呢!”

祭天大典上的冰錐拜墊不光傷了蘇允棠的膝蓋,寒氣入體,加上體虛不暢,還又給她添了個月事不調的毛病,再不像姑娘時月月準時不說,且每次月信時,都是腰酸腹疼,渾身冷汗,難受床榻都下不來,無異于一場煎熬。

如昨日一般,還能毫無感覺的酣然安睡一整晚,當真算是菩薩保佑。

蘇允棠依在床頭,身上蓋了三條棉被,雖然這次不疼,手下也是習慣性的捂在小腹,聞言忍不住抱怨:“是啊,這次當真沒事,你也不必給我捂這麽厚,實在熱得很,我覺着這身上都出汗了……”

“哪裏出汗了?分明手腳還是冰涼的!”

去厄嚴詞拒絕蘇允棠的要求,格外堅決:“不成不成,除非太醫來了說沒事,否則一條也不能減!”

蘇允棠卻覺自個就待在燒地龍的竈口,暖得她都有些發燥了,忍不住搖頭:“哪裏來的太醫吶……”

說來湊巧,話音剛落,緊閉的殿門便被拍響,說是有太醫來奉旨診脈。

“這不就來了!”

去厄驚喜出聲,一路小跑的去開門。

蘇允棠攏攏鬥篷起身,一擡頭,隔着插屏的雕花縫隙,便正看見一位眉目端正,寬和敦厚的少年跟在去厄身後進了門,為了不将寒氣帶進屋內,在簾子外便解了鬥篷,這會兒正立在門口仔細撣着肩上的浮雪。

片刻之後,身板還有些單薄的少年被引進插屏內,他克己複禮,垂着眼并不細瞧,只是認真擡手,恭敬下拜:“微臣見過娘娘。”

鬥篷之下,是上等錦州綢做成的夾棉長袍,腰系玉佩,都是幹幹淨淨的素色,純淨的鮮活喜人。

看見自己一向賞識的後輩,蘇允棠嘴角也帶了笑,聲音溫柔:“小林太醫,令尊身子可好?”

在林芝年之前,林醫正便費了不少力氣調養她的雙膝暗疾,與他們父子都算熟識。

林芝年認真告罪:“勞娘娘記挂,家父都好,只是因陛下龍體抱恙,這兩日都在養乾殿內當值,未得皇命,不便前來請脈。”

去厄好奇:“龍體抱恙?什麽毛病?厲不厲害?”

林芝年微微一頓,他忙着請旨趕來,還當真沒仔細留意陛下病況,聞言只能謹慎道:“微臣并未為陛下看診,聽聞似是風寒,來勢頗兇,昨日還昏迷了。”

去厄聽着一樂,還要再說什麽,蘇允棠已攔下了她,淡淡道:“若山陵崩,諸寺觀各聲鐘三萬杵,既然沒有聽見鐘響,可見沒什麽事。”

林芝年為這話微微瞪大了眼睛,倒是蘇允棠,輕描淡寫的說完這大逆言語之後,還有餘力平靜關心:“你來我這兒可有妨礙?若是私自前來,我如今怕護不住你。”

“娘娘不必記挂,臣求了禦命,是奉旨而來。”

聽了這話,林芝年更是慚愧,他年輕澄澈,面上情緒便也毫無掩飾:“娘娘恕罪。”

蘇允棠溫聲安撫:“不必多想,小林太醫能來,便已是格外有心了。”

“并非為此……”

林芝年低着頭,自責又慚愧:“陛下只許了我一人入內,侍藥局,未曾來人。”

蘇允棠聞言一頓。

宮闱之中,用藥保管素來小心,劉氏也從前朝制,太醫署之外,還有侍藥局,太醫只管診脈開方,開出的方子則要派到侍藥局去,由專門的宮人領藥煎熬,連藥方藥渣都要帶回去留檔,太醫從頭到尾都不必沾手,甚至一顆藥丸都帶不進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便是小林太醫為她診出了病症,沒有藥,又拿什麽來治?

去厄片刻之後,也在這話裏回了神,又氣又怒:“不給吃藥還派太醫來看甚麽?看笑話嗎?”

蘇允棠手心微緊,溫柔的面色也變得冷若冰霜:“笑話有什麽好看,是來看我會不會病死的。”

不愧是劉景天,都風寒昏迷了,醒過來還記挂着她的身子,這是既怕她“不好,”又怕她在冷宮中待得“太好”——

怎的沒暈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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