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懷疑了
◎去永樂宮◎
還是那句古話,來都來了,不管有沒有用,總得先瞧瞧。
圈禁之中,也不用像以前請脈時隔紗帳擺屏風,許多瑣碎。
蘇允棠側身捋起一圈衣袖,露出羊脂玉似的皓白手腕,林芝年不敢多看的垂眼低頭,拿着脈枕轉了一圈實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便只能擺在皇後最順手的床沿上,自個則一撂袍角,很是自然的跪在了蘇允棠面前。
“去厄。”
蘇允棠微微蹙眉,才剛剛開口,去厄便已了然的搬了木杌過來,笑着道:“屋子小,委屈小林太醫了!”
長身玉立的人,要屈膝岔腿的窩在小木杌上,儀态難免顯得不那麽好看,林芝年坐是坐下了,可模樣比單膝跪地還顯得局促了幾分,低着頭,聲音都有些結巴了:“是…微臣冒犯。”
蘇允棠不禁一笑,有意緩和,便提起自己病況:“只是去厄太着急了些,其實沒什麽事,就是月信時久蹲,起來暈了片刻罷了。”
林芝年卻是神色一正,立即問道:“何時暈的?昏了多久?除了頭暈還有沒有旁的不痛快?”
蘇允棠還在說着自己沒事,但是這個時候,去厄與林芝年哪裏會理她?一個将人按下,一個已經挽起衣袖診起脈來。
當真看起病時,林芝年方才那少年人的局促腼腆便一點不見,他面色端正,格外仔細,望聞問切,不單看面色,還要讓她張大口看喉間,看舌苔嗅口氣,翻着她的眼皮看眼珠眼睑,認真而細致。
看罷之後,林芝年便有些疑惑:“娘娘身上不覺得冷?頭暈呢?酸疼乏力?看脈象,是體虛經滞,還略有些風寒之兆,不該覺得無恙。”
對着大夫,沒什麽好隐瞞的,蘇允棠斟酌着緩緩開口:“自打被圈禁,就沒覺着冷過,也一點不疼,就是身上有些乏,提不起力氣。”
去厄在一旁補充:“是,還有膝上的舊疾,我先前用了好大力氣按,好人都要叫喚幾聲的,小姐眼皮都
沒眨一下!”
林芝年愈發鄭重:“全無感覺?是單膝蓋,還是渾身都不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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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允棠被問住了,一時有些遲疑,林芝年見狀,又轉身取出了銀針,道了一聲告罪,便在蘇允棠手臂附近淺淺紮了幾針。
看着蘇允棠的平靜神色,林芝年眸光微顫:“這幾處,常人被紮該是漲疼不已,娘娘當真全無感覺?”
蘇允棠聞言也有些吃驚:“沒有!”
她本來只當是舊傷嚴重,感覺變得格外遲鈍些,也不是什麽大事,原來是幹脆就不會覺着疼?
林芝年雖年少,但他父親是太醫署醫正,打小是拿《靈樞》《素問》學認字的,正經的家學淵源,他又生來聰慧,博聞廣記,便是這般棘手的情形也并不驚慌:“臣曾在典籍之中,見過這無痛之症,有些人生來異于常人,便是刀劈火燒,也不覺疼。”
去厄懵懂:“不會疼,那不是挺好?”
林芝年搖頭:“并非如此,人會疼,才會小心避害,原本只是一些小傷小痛,早早察覺或許幾丸藥便好了,若是不知疼痛,便不會察覺,說不得反而耽擱成了大事。”
去厄吓了一跳:“這可怎麽好!”
倒是蘇允棠回過神後,冷靜接受了這問題:“無妨,我如今宮門都出不去,素日小心些,也不會有事。”
“是,皇後娘娘這病症并非天生,好好養着,小心留意,或許過一陣子便好了。”林芝年也只得這般期盼。
放下無痛症之後,林芝年便又提起了另一樁擺在眼前的問題:“只是娘娘傷了根底,并未好轉,日後還是要仔細,不可勞累、不可受寒、不可多憂多慮,先前藥膳進補的方子最好也不要停,眼下這……”
去厄又擔憂又生氣:“別說藥膳進補了,宮裏都是一群逢高踩低的,見娘娘被圈禁,炭火都只剩這麽點了,連碗熱飯都沒有,怎麽養身子?”
堂堂蘇家獨女,曾經母儀天下的皇後,如今竟凄涼至此,林芝年只覺心下一痛,看着面前面色蒼白的娘娘,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去厄咬着牙,雖然滿心不甘,還是強忍着勸了一句:“小姐,陛下只是收了您了金印冊寶,還沒有徹底廢後,聽說您病了也派了太醫,想來也沒有徹底絕情,若不然……您就和皇上服個軟?總是身子要緊啊!”
說出這樣的話來,去厄的眼眶都紅了,當皇後的日子固然難熬,卻只在磋磨在心裏,衣食起居都富貴至極,總比冷宮強了不知多少。
若不然,大将軍已經病故,府裏小少爺又小,連個能為小姐撐腰的人都沒有,還能怎麽辦呢?
蘇允棠神色清明,她當然知道劉景天将她圈禁,廢去她的皇後供養,就是想叫她不堪磋磨主動低頭。
可她若是會低頭,三日前在榮喜宮外就不會故意出言頂撞了,父親在世時便說過,她生來就是個十頭牛都拉不回的倔脾氣,遲早要吃虧。
想起父親的話,蘇允棠笑了笑,聲音平淡,反而愈顯不可轉移:“好去厄,你就讓我像個人吧。”
淪落到這一步,已經夠悲哀了,若是連這最後的一絲為“人”的志氣都抛下,甘願去做旁人階下的乖寵——
她還是她嗎?
去厄叫這話說得一窒,不甘不勸,又不忍再勸,難過的眼淚都掉了下來。
林芝年扭身低頭,掩去面上的悲傷不忍,待她們主仆二人說罷,方才從袖中掏出一方小小的瓷罐來:“微臣原本備了尋常病症的對症成藥,還有養氣固本的八珍丸……都沒能帶來,只這一罐,是貼身放着他們未曾發覺,這是祛濕驅寒的藥油,南人那邊的方子,還頗有幾分靈驗,娘娘的雙膝只是不覺,并不是好了,每日用這藥油揉搓幾次,總是好些。”
蘇允棠有些意外:“歷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小林太醫實乃義人。”
林芝年聽聞她暈倒後知恩圖報,去禦前請旨診脈是一回事,但劉景天已經明擺着下了聖谕不許她用藥,還擔着欺君的幹系,為她私藏藥油,其中分量便又完全不同。
對蘇允棠的感激,林芝年低頭堅持不肯受,臨去前,又細細講解了藥油的用法,叮囑了那藥油很是霸道,每次揉個盞茶功夫瞧着發紅了便用溫水擦淨,尋常人揉搓會有灼燒之感不必擔心,娘娘既無痛覺,就更要留意,當心傷了肌膚。
這麽折騰一遭,等到小林太醫被去厄千恩萬謝的送出永樂宮時,天色都已是隐隐泛昏。
林芝年此次是奉旨而來,給娘娘診過了脈,還要回去面聖回禀,看着天色不敢耽擱,匆匆寫好醫案後便加緊步子往養乾殿趕。
他原本認為這個時候,陛下又龍體抱恙,只怕沒有心思召他當面回禀,最多有空是看看醫案便罷了,還想着他這醫案寫的太急,呈上去前,還得再好好斟酌斟酌,改一改。
這麽想着,林芝年在邁進養乾殿的宮門時都已經在心裏改起了醫案,不料還沒走幾步,便有小內侍焦急的拉住了他:“哎呦喂小林太醫您可算回來了,快快,陛下都問過兩回了!”
說着不等林芝年開口,便已徑直将人拉到了廊下,之後更是由李總管親自領進了殿門。
今日被召來的太醫們也未告退,正親自看着侍藥局熬好了補身的湯藥,瞧着樣子,今日是就要在宮中候駕随時聽召。
殿內地龍燃得很足,觸地生溫,等行到內殿之後,暖得人額頭都滲出一層薄汗,陛下也果真是一副病态,斜斜倚在羅漢榻一側,在小腹蓋了毛毯,臉色泛白,神情也是恹恹的。
林芝年下意識的嗅了嗅殿內彌散的苦澀藥氣,辨出了當歸芍藥的味道,還有細辛生姜,當歸甘草,像是當歸四逆方,又有些細微的不同,該是父親酌情增調過,卻仍是溫經驅寒、溫養補益的太平常方,還可以通經營血,養虛祛瘀,唔,皇後娘娘用這方倒也合适……
不過要這麽說來,陛下這頭陣勢雖大,真比起病症來可比皇後娘娘那頭輕多了,連這面色都是皇後娘娘更精神些,不過陛下向來康健,這不愛生病的人,猛一病了反而更厲害也是有的。
林芝年心中閃着這些念頭,腳下也已行至禦前,恭敬跪地,原以為龍體當前,必然是陛下服藥更要緊些,行禮起身後便先避到了一邊。
誰料劉景天不急用藥,反而先點了他的名:“皇後如何?”
林芝年詫異擡頭,正撞上一雙清淩淩的桃花眼,眸子黑的攝人,仿佛能看穿人心。
只一眼,就令林芝年心頭一凜,将各色思緒壓下,低了頭,将匆匆寫就的醫案奉上。
劉景天将醫案攤在腿上,在喝藥的間隙随意瞄了一眼,便又擡了頭:“皇後可有什麽話對朕說的?”
這就是給了個臺階,在問皇後可有悔改思過之意。
林芝年微微頓了一瞬,抛開皇後娘娘對他的恩情不提,他們父子二人為永樂宮請脈多年,在旁人眼中已是天然的後黨,自打皇後被禁,太醫署上下都對父親的醫正之職隐有議論。
他若是個圓滑些,這會兒就該借着這句話提起皇後凄慘悲涼,暗示幾句娘娘早已悔不當初,好讓帝王心軟,令帝後重歸于好。
但一來,林芝年少年澄澈,不擅僞飾,二來,是想到了臨走時,皇後娘娘那一句令人心澀的“讓我像個人吧”,閃念間,還是低頭回了一句:“并無。”
這一句話似乎觸怒了榻上了帝王,劉景天猛地合上醫案,不辨喜怒:“不思悔改,可見這體虛傷寒,下滞昏迷,都并無妨礙。”
林芝年想着父親對他的訓導,雙手在袖中攥緊又松開,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反駁:“膝骨風邪,體虛濕痹,這都是磨人的病症,平日裏疲憊無力,內虛萎靡,犯病時雙膝疼得針紮一般,酸痛腫僵,行走直立都如熬酷刑,如今娘娘偏逢月信,帶下凝滞,又添了心煩意燥、虛汗滲滲,腹痛如攪……更是雪上加霜、痛不欲生!”
剛開始,林芝年分辨的姿态還算是恭謹小心,可說着說着,想到皇後娘娘冷宮中的虛弱模樣,便漸漸語速加快,口氣也一句句重了起來,聽得一旁李江海心驚膽戰,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這般膽大包天,但凡陛下震怒,小林太醫這年紀輕輕的,就不想要命了不成!
劉景天的神色的确不太好看,阿棠賭氣不聽話,身上處處不舒服,眼前還有一個膽大包天的小太醫大言不慚,好看得起來才是怪事。
可随着林芝年口中病症一個個出口,他原本淡淡恹恹面色卻跟着變了幾變,等聽到最後月信煩躁虛汗,腹痛如攪的形容,手下就更是忍不住捂上了自個的小腹,頗為動容。
膝蓋、體虛、昏迷、腹痛……的确,如此說來,竟也都是皇後身上的病症。
怎會這樣湊巧?
劉景天眸色沉沉,除了震怒,更多還是驚疑。
林芝年激憤之下并沒有留意帝王面色,之後雖然回過了神,可少年意氣,非但沒後悔,反而雙膝一跪,索性一鼓作氣:“陛下恕罪,實在是娘娘多年來濕寒入體,郁結于心,已成沉疴痼疾,圈禁之中衣食不周,長此以往只怕病入肺腑,積重難返,如今娘娘五感遲鈍,不覺病痛,只怕就是……”
“你說什麽?”
林芝年才說到這兒,面前就忽的傳來了瓷碗落地的聲響,碗內還未喝完的藥汁灑落,在毯上暈出一團深色的痕跡。
滿面病色的帝王仿佛聽到了了不得的話語,聲中滿是驚疑凝重。
帝王這樣的之态,讓林芝年也難免驚訝:“臣說,皇後這般病痛都遲鈍不覺,就是已成痼疾之兆……”
這個也是林芝年早已準備好的說法,無痛症這病還不能确定,又太過離奇,只怕與娘娘名聲有損,因此便一字不提,只是說娘娘圈禁之中缺衣少食,又心思郁結,離了往日藥膳補養,才會有這種遲鈍失調的小毛病。
許多過于疲憊,或是不得安眠、神思恍惚的人也會變得感覺遲鈍,甚至冷熱不知,林芝年話裏話外,便也只将蘇允棠歸于此類,只是遲鈍,不是徹底沒覺。
但這一次,劉景天卻已再沒耐心聽他說完,确認皇後不覺病痛之後,他猛然起身,只如一陣凜冽寒風,幾息功夫便大步刮過了林芝年身旁。
短暫的忙亂之後,門口便只傳來了李江海焦急無措的唱禮——
“擺駕,永樂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