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受掌掴

◎果真如此◎

賢妃的車架的确來了永樂宮,除了一架保暖的銀頂馬車之外,只帶了一個貼身侍女與兩個趕車跑腿的內侍,華蓋儀仗一概沒帶,颔首低眉,倒是做足了低調請罪的架勢。

不過等進到了空蕩無人的椒房殿內,賢妃的大宮女梅花,便立即露出了十分刻意的驚訝神色:“娘娘小心,沒想到椒房殿如今竟這般冷清雜亂,您身子嬌弱,可受不得這樣的委屈。”

董惜兒抿嘴輕笑:“也罷了,只不知道咱們皇後娘娘在何處,殿外無人,未經請見就這麽進了來,實在是失禮了些。”

三日前,她就是未得召見,在殿外候立,才“意外”落了胎,如今舊話重提,梅花也識趣的笑起來:“皇後娘娘現下還不知如何後悔呢,必定不會見怪。”

主仆兩個就這樣一唱一和的說了這麽半天,卻沒見着一個出來搭茬的,難免也覺沒趣。

董惜兒一個眼神示意,梅花便循着痕跡到了挂着厚實棉簾的裏間,看了一眼裏頭情形,立即大驚小怪的吩咐:“将簾子挑高些,別蹭髒了娘娘狐裘。”

董惜兒今日穿的是上等的白狐裘,從裏到外都是渾然一色,白的與外頭屋檐的白雪一般,一根雜毛都沒有。

除了皮裘,身上旁的地方她也是格外廢了心思,皇後可釵九鳳,穿明黃,妃位就只有六鳳,着次一等的杏黃。

明知道蘇允棠如今沒了皇後用物,董惜兒便只将自個賢妃的品級擺到了極致,左右各簪一支六鳳銜珠釵,正中插國色牡丹,連白狐裘下露出一層的百褶裙都是新作的杏黃色,這件裙子的料子用的格外微妙,雖還算是杏黃但摻了金線,乍一眼看去,和帝後的明黃也沒什麽差別,甚至還愈發耀眼。

相較之下,被圈之後不用見客的蘇允棠,一早醒來後怠倦梳妝,到現在還只是一身半舊的夾襖,發髻未梳,連繡鞋都沒好好穿上,松松趿在腳底,與董惜兒比起來,這裝扮簡樸的近乎寒酸。

但蘇允棠卻毫無自慚之色,她斜倚床頭,慵懶慢倦,看見盛裝打扮的賢妃,也只如看見了什麽尋常物件般,毫無波瀾一掃而過,多一個眼神都吝啬。

時下的大家女子,哪一個不是自小修習德言容功,最是講究規矩體面的,哪怕是閨中好友來訪,也要正襟危坐,衣髻整齊,便是當真無暇,最不濟也要起身告一聲失禮。

這樣随意輕慢、視而不見的态度,只可能是對着奴婢下人,且還是得下人裏身份低微的,畢竟就算是個管事的嬷嬷婆子,都要給幾分體面呢。

只有壓根不算人的下等奴婢,才不用按照見人的禮數講究,

老實說,就算蘇允棠站起來大罵她一頓,董惜兒都沒這麽生氣,她的嘴角抿得緊緊的,整個人像是一把繃緊的弓:“見過皇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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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允棠還當真不是在故意給董惜兒沒臉,她現在這樣怠倦的模樣,純粹只是為了早上那突如其來,又驟然而去的奇妙感覺。

那樣戛然而止的感覺,如同掉到一半時突然懸在半空,如同一團火焰撩到極處時驟然一盆涼水,壓抑又憋屈,比從頭就沒有開始的煩躁還更叫人焦灼難受。

這憋屈感,讓蘇允棠一早上都沒緩過來。這會兒看眼前的董惜裝模作樣的要行禮,卻久久不見膝蓋往下彎,也只是幹脆擺擺手:“罷了,去厄,賜座。”

這地方,哪裏有什麽坐,去厄轉了一圈,又把昨日給小林太醫坐過的小杌凳搬了過來,板着臉一伸手:“賢妃娘娘請。”

董惜兒可能會坐在這種體面宮人都不坐的木杌子上?

她白狐裘下的手背都攥出了青筋,才終于擡了擡嘴角,慢條斯理開口道:“妾身來的匆忙,略備了兩件薄禮,請皇後娘娘過目。”

這種費而不惠,既能達到目的,還不落半點口舌的行事,向來就是董惜兒的拿手好戲,就譬如蘇允棠被圈禁的膳食,她明面上并不針對永樂宮,只是給将膳房裏的清淡湯水換成葷油辣湯,還配上了現燙的素面,趁熱吃着暖和又爽快,任誰看了都得誇賢妃體恤宮人,可大老遠送過來便爛成一坨,就是能叫蘇允棠在病中一口熱湯都喝不上,難受的下不去口。

再譬如眼下的這兩份禮,兩匹上等的絲絹,嬌貴輕薄,做着費力,擺着占地,第二份就更不必說了,兩支剛從溫房剪下的插瓶玫瑰,這樣的天氣裏半日都存不住,一點用處沒有,純粹是拿來礙眼,可偏偏卻都是實實在在的好東西,穿到哪兒都挑不出一點錯。

之前的三年裏,蘇允棠沒少被這樣的手段惡心過,如今再見了,卻只有一種置身事外後的好笑。

她之前在意董惜兒,是因為她自認是劉景天的皇後,要統領管教包括董惜兒在內的所有妾妃,才會為了這些脾性手段心煩。

如今蘇允棠連劉景天這個皇帝都不放在眼裏了,何況什麽附帶的賢妃?

什麽都不是。

蘇允棠看一眼呈上來的東西,随意分派:“流雲絹?糊窗子都不成的廢物,扔外頭去,玫瑰留着吧,把花瓣扯到盆裏泡着,夜裏拿來泡腳正好。”

去厄答應一聲,幹脆利落搶過絲絹撂到窗外,之後還當真從床底把浴足的木桶搬了出來。

蘇允棠漫不經心的扯下一枚玫瑰花瓣,一擡眸,才剛剛想起似的,敷衍送客:“哦,禮我收下了,賢妃方才落了胎,回去休養吧,往後也很不必來。”

這樣明擺着的無視,叫董惜兒愈發屈辱惱怒,她抛開浮于表面的僞飾,聲音都尖利起來:“少在這裏裝模作樣了,你以為自己還是劉氏的皇後不成?”

蘇允棠終于正色看了她一眼:“我不是,難道你是嗎? ”

董惜兒冷笑:“日後之事,誰能說得準?”

蘇允棠一點不怒,反而難得的耐心:“倒也沒什麽說不準的,便是我死了,繼後的人選也不會考慮你,在劉景天這兒,你封賢妃都已經到頭了,日後只會下,不會上…唔,也不對,我說錯了、”

這突然的停頓,乃至于自承不對,都讓董惜兒即将爆發的怒氣都猛然一滞,又不敢相信的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來。

果然,蘇允棠停頓之後,便十分嚴謹的繼續補充:“若是你死的早些,來不及讓劉景天膩煩,一個貴妃的追封大概還是有的。”

蘇允棠并不是胡言詛咒,這麽多年,從年少初遇伉俪情深,走到如今的圈禁冷宮,她太了解劉景天了。

劉景天這人,将前朝後宮,臣仆奴婢…所有人都放在他心裏的秤杆上走了一遍,稱出了他心裏認同的位置與分量,并以此賞下相配的尊榮。

如今後宮沒有高位妃嫔,不單是因為劉景天不溺女色,而是在他眼裏,這些後來的女人,一不是微末之時便相伴服侍的舊人,二不是什麽平亂治亂的難得良才,不過是他登基之後,才憑着幾分顏色便想沾染天家榮光,只夠得些低階的采女禦林。

相較之下,董惜兒有多年的資歷苦勞,又是沒落世家的出身,自然配得上賢妃的封位。

但也就是如此了,劉景天心裏秤杆準盤的模樣,只有他一人清楚,在他心裏,董氏只配賢妃,一旦逾越,那便連之前苦勞便都要一并抹去。

董惜兒意指後位,日後行事便不會安穩,這便是禍事的根源,除非她死的早些,什麽都來得及幹,否則,在劉景天的手下,董氏毫無勝算,活得愈久,下場只會愈差——

沒人能例外,正如此刻被圈冷宮的她,便是擺在眼前的明證。

蘇允棠思及自身,回應與嘲諷之外,甚至還帶了一分提醒,

但董惜兒不可能領情。

接連的戲弄,讓董惜兒怒火中燒,指拈花瓣、目中無人的蘇允棠,更是讓她原本已經崩到了極處的弓弦瞬間斷裂,只帶着滿腔嫉恨,對着蘇允棠的面目高高揚起了手心。

蘇允棠其實察覺到了對方的動作,她精于騎射,如董氏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再是氣急揮出的動作也總差了幾分敏捷。

蘇允棠沒有太大反應,只是往後仰了仰身子。

去厄就在一邊,只是因為手裏拿着玫瑰枝才耽擱了一瞬,躲過這一下,自然就會過來護主。

上次踹了袁太監叫去厄好一通唠叨,這次便安生些,給去厄一個出手的機會。

蘇允棠的打算的很好,但她當真不急不緩的躲閃時,身子卻使不出力氣一般,莫名比她原本預計的慢了幾分。

就這麽幾分的差別,就叫蘇允棠原本的判斷功虧一篑,閃過了董氏的掌心,戴着甲套的指尖卻是實在擦過了她的臉頰。

“小姐!”

去厄看得清楚,氣急之下,手上的玫瑰枝都沒抛利索,就攥在手裏一把握住了賢妃手腕,狠狠壓倒在地。

玫瑰多刺,枝上尖刺的就這樣紮進兩人之間,去厄是刺的掌心,還忍得住,董惜兒正被刺中腕心脈搏,卻被紮得面目扭曲,一聲痛呼。

蘇允棠反手摸了摸自己面頰,董氏扇到她了?餘光瞧着是挨上了,像是擦到了一點,只是又沒感覺——

感覺分明是能閃過去的,怎麽動作就偏偏差了那麽一寸?

蘇允棠為自己的失誤懊惱之餘,更生出一股被冒犯的憋屈。

眼看着下頭的宮女梅花已然回神,就要帶着兩個內侍上來救人,蘇允棠當機立斷,先狠狠将自個的掌掴還了回去,之後才甩袖轉身,揚聲呵斥:“放肆!”

即将沖上來的宮女梅花果然渾身一滞,別看她在董惜兒面前将皇後貶得一文不值,可當真到了椒房殿後,心底裏卻比誰都請清楚。

賢妃主子和皇後碰一碰都要小心周全,她一個宮女又算個什麽?

可娘娘被皇後的宮女按在地上掌嘴教訓,若是就這麽眼睜睜看着什麽都不幹,等回去之後也不會好過——

自家主子也不是什麽好脾氣!

閃念間,梅花腦中便已轉過無數個念頭,最終扯開嗓子叫起了人:“皇後娘娘欺辱主子了,都快進來!”

傻站着肯定不成,好在今日主子過來,再是裝着低調請罪,外頭也候了兩個內侍,人多勢衆,總能找個冒犯救主的替死鬼出來。

“皇後娘娘慈悲,我們主子還在小月子裏,哪裏禁得住這樣狠手,你們快……”

單是嘴說不夠顯出焦急忠心,梅花往地上一跪,一面哭求,一面轉過身,連跌帶撞的掀起棉簾,原本是打算催人趕緊進來,不料一擡眼哭腔便是猛地一窒:“快……、陛,陛陛下!”

竟是正和剛剛趕來的劉景天撞了個正着!

被驚到的何止梅花一個,一聲“陛下”出口,整個裏間的人都是一頓。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地上的董惜兒,雖然不知道陛下怎麽會突然出現,但眼下的局面,實在是天時地利,再合适不過。

董惜兒從去厄手下掙脫,伏在地上一聲悲泣,說不盡楚楚可憐:“陛下……”

去厄多少還有些擔憂,蘇允棠卻是脊背挺直,冷若寒霜,她并不在乎董氏如何哭訴,甚至就這樣立在董惜兒身前,等着她起身之後再補上一腳。

以德報怨從來不是将軍府的行事,甚至以眼還眼都不夠,起碼要加倍奉還!

可劉景天卻是一眼沒看地上的賢妃,進門之後,目光只是徑直看向了蘇允棠的臉上——

素衣而不掩國色,未施粉黛卻豔若朝雪,冰肌玉膚,绛唇映日,只是玉一般的面頰上,還泛着一道明顯的紅痕。

紅痕,劉景天撫着自己進門之前,同樣位置突任如火燒的右臉,再感受這自個發熱的掌心,再看着這場面,還有什麽不懂?

果真如此!

他面色陰沉,眸光猛然看向雙目含淚,狼狽至極的賢妃:“是你動的手?”

這話一出,屋內瞬間凝固。

莫名凝滞的氛圍裏,只有董惜兒凄楚哀婉的悲泣忽的抽了一個調子,短促怪異,像是突然打了一個嗝。

作者有話說:

捂臉震怒劉景天:是你動的手!!!

凄楚無助董惜兒:???你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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