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怒志肝
◎五志傷人◎
“陛下可是身患重病,時日無多了?”
天地良心!蘇允棠固然不盼着劉景天好,可這句話,卻實在沒帶一點惡意。
劉景天最近的行徑實在是太過反常,朝中既然沒出什麽大事,不是外力改變,就只能歸咎于劉景天自己。
而能叫惡人幡然悔悟、情形大變的情況也就那麽幾樣,生老病死,再想想前些日子劉景天忽然昏迷,身患重病就實在是一個很合理的猜測。
豈不聞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便是再兇惡的賊人,臨終之時,都要忏悔一二的,
蘇允棠這些日子原本就為謀劃擔憂的不輕,自從無災姐姐走後,多半月來,她每每閉眼,就能看見親人的血光漫天,将軍府傾覆湮滅。
無災姐姐性如蒲草,看似溫柔,實則柔韌如絲,既然已經為了自己照料的小姐才決意冒險,那就算是蘇允棠自己反對阻攔,也不會改念,說不得還會更加堅決。
在這樣的憂慮無措中,劉景天若是當真重病,那就當真無異于久旱之時天降甘露。
無災姐姐不必為了她九死一生的冒險,她只需去采選好生養的良家子,連帶着鹿血鞭酒一道兒送去養乾殿裏,一旦有孕便仔細照顧視若己出,之後就等着先帝駕崩順順當當的升太後,好守着無災去厄,與府裏的弟弟允德,快快活活當天下最尊貴的寡婦!
閃念間,蘇允棠甚至覺着真是如此的話,她都可以盡釋前嫌,耐心照顧劉景天走完最後的日子,劉景天不就是想她和軟乖順些麽,十天半月的,她也不是不行,她甚至會想着兩人這麽多年的光陰情分,真心實意的在他靈前痛快哭一場!
可是聽了她這話後,劉景天卻并沒有被戳中心事的嘆息虛弱,甚至連方才的疏懶散漫都不見了。
他腰下用力,猛然起身,對她咬牙冷笑:“不勞皇後挂心,朕龍體康健,便是皇後病故了朕都不會死!”
蘇允棠有些失望,的确,瞧瞧劉景天那從承足上跳起來,腰身細窄緊繃,扶都都不扶一下的利索模樣,看着簡直還能再活五百年。
倒是劉景天冷嘲之後,卻突然想起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蘇允棠死了,他說不得是真的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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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至此,劉景天的神色便又是一頓,也再沒了閑聊的興致,只是記着一開始的來意,就着窗外漸漸透進明光查看自己皇後的面色——
他原本就真是來瞧蘇允棠身子的。
劉景天生來一副強健體魄,向來少有疾病之苦,沙場征伐時,曾在當胸中了一箭,折斷箭羽都能照樣拼殺,硬是撐到大破敵軍,回營之後才有軍醫拔箭裹傷。
就這樣,他也照舊無礙,箭傷口長好之後一絲暗疾都沒留。
推己及人,劉景天開始感受到蘇允棠的病痛難過時,心下不算十分在意。
在他想來,覺着冷自然是冷宮炭火不足,又因受冷患了風寒,膝上刺痛是因為踢人上藥……這些毛病,只用賜回廪給将養着,再派去宮人侍從精心服侍,不叫蘇允棠受累受寒,自然很快就能處置。
只一個月事麻煩些,但也不是不能緩解,再一者也已過去了,暫且不必太着急。
也正是因此,劉景天實在不明白,他那樣要命的箭傷,躺了半月便能起身,蘇允棠不過是體虛不足、風邪凝滞……這樣的小毛病,為何如今錦衣玉食的養了這麽久,他仍舊夜裏手腳冰冷,白天乏力疲累——
竟是一點沒見大好!
召來太醫署,林醫正生性謹慎,翻來覆去只說病去如抽絲,寒氣入體,暗疾原本就需慢慢調養。
倒是林芝年那小子,最後沒忍住說了一句:“五志傷人。”
心志喜,肝志怒,脾志思,肺志悲,腎志恐,一個人,若是心裏總梗一股不平不願,終日忍耐,不得釋懷,便是錦衣玉食,身子都能熬垮——
更何況,娘娘當真有暗傷。
心下閃過林芝年的話,劉景天面色複雜難辨。
他當然知道蘇允棠的身子一直不甚痛快。
蘇允棠是皇後,一國之母有恙,根本不可能耽擱,不單宮人要立即禀報,太醫署瞧過後,脈案藥案也要專門送至禦前,以劉景天的記性,甚至能數清這樣的脈案他一共見過幾次。
但在這宮裏,身子動辄不爽快的人實在太多了,“微恙”就是最好的借口,想見他時可以生病邀寵,不想見他也可以告病躲避,事後還能當成什麽事都沒有。
董氏為了邀寵就時常心驚夢魇,體虛怯弱,連太後在宮裏待的時候長了,想見兒子時都學會了頭疼腦熱,積食不克的套詞。
多少年下來,太醫署都為了這些“毛病”專門攢了一本子的太平方。
相較之下,蘇允棠每次的“舊疾複發”,就只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病都病的格外敷衍,且每次說完這四個字,後頭就立馬要避不見客,關門趕人。
次數多了,劉景天便也只當她也只是借着舊傷,存心誇大賭氣。
卻沒想到,是當真并難受至此。
劉景天手指微動,習慣性想轉一轉碧玉串,最後一刻又想起蘇允棠就在眼前,為了不叫她發覺不對,生生停了下來。
他微微垂眸,徑直問道:“林芝年說,你身子總不大安,也是為着心裏不痛快,這話可對?”
蘇允棠聞言皺眉,疑心劉景天是又想給她扣一頂怨望不敬的大帽子,只冷聲道:“有陛下這樣的天子在前,宮中豐衣足食、養尊處優,哪個心裏敢有不痛快?再一者,這一話一開頭就不對……”
殿內沒有宮人,蘇允棠自個從中空的壺內倒了溫水,淡淡繼續:“我身子早已大安。”
很對!你身上病症都由朕替你擔着,你可不是“大好”了!
蘇允棠下唇浸了水,劉景天懊惱莫名的按了按嘴角——
蘇允棠這次咬的實在不輕,這疼到現在都還沒過去。
感受到這微微刺疼下,再看向蘇允棠嫣紅的唇瓣,劉景天一時間,也難免想起他們還在家鄉荊州時的從前。
他心下軟了一分,建議道:“你的性子,在後宮憋悶倒也難免,你的貴妃呢?它年紀不小,估計也跑不動了,不如接回宮裏放在眼前養老。”
有犬馬陪着,或許心裏能開闊些。
蘇大将軍身為武人,難免愛鷹犬神駒,蘇允棠打小受父親影響,六七歲時便吵着要自己的犬。
貴妃,就是她自小就抱來的細犬,生的極好,頭如梭,腰如弓,尾似箭,渾身黑底如雲,最妙的是脖下卻有一處白毛形狀像極了海棠,任誰見了都得誇它漂亮極了,因此才取名貴妃。
這樣的獵犬是不能圈在屋裏的,宮中雖有獸苑,到底不比外頭,蘇允棠總覺着貴妃受了委屈,等她膝蓋受傷,再不能縱馬行獵之後,便将貴妃與馬兒輕雪都一塊送回了将軍府。
劉景天說得對,細犬的壽命大多也就十幾年,自小養大的愛寵,叫它孤零零的死在外頭蘇允棠也覺不舍。
可劉景天恩惠體貼來的莫名其妙,蘇允棠不願領受:“不必,宮中不便,貴妃一把年紀,我也不願再給它改名。”
雖是借口,卻也有理,貴妃這名字,在外頭時可以随便取,現在進了宮,“貴妃”這個名字就不太合适了,萬一過兩天,劉景天當真封了一個貴妃?
劉景天無謂:“無妨,既是貴妃已經在了,朕往後不封貴妃就是。”
劉朝後宮從前制,三夫人之位,依次為貴、惠、賢,貴妃最貴。
這話若是傳出去,董惜兒知道劉景天為她的狗占去她心心念念的貴妃位,該是什麽表情?
蘇允棠的面色複雜,欲言又止,一時間竟是又懷疑起了劉景天剛才是逞強,實際是真的快死了。
不是命不久矣,說不出這樣不顧日後的瘋話來。
蘇允棠生來一雙杏核眼,水潤生動,劉景天又知她甚深,一眼看去,竟是不需開口,就也猜出她神情下的言外之意。
劉景天氣極反笑,深吸口氣,一時竟覺着林芝年是在胡說——
不是說五情傷人嗎?動怒志肝,他被氣成這樣,該傷的肝疼了才是,憑什麽蘇允棠還這樣舒舒服服的立着,眉頭都不皺一下。
他龍體康健,反而合該吃虧?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周四,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