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發現真相

◎這,也是夫妻情深?◎

(一)

劉景天摔打教訓的夏蒼冬寂, 原本就是他自己的人,蘇允棠自然可以毫不在意,甚至還有餘力在天子震怒之下, 思量背後的真相與內情。

但在旁人眼裏,夏冬二人卻是皇後帶來的宮婢。

打狗還要看主人,在這後宮中,教訓旁人的奴婢, 與直接教訓主子沒什麽差別, 何況劉景天方才是當真砸了皇後手裏的手爐。

暖閣裏如董惜兒一般, 覺着劉景天是要對蘇允棠動手的, 并不止一個。

董惜兒激動之外,還有幾分物傷其類的隐憂, 在荊州當了幾十年尋常寡婦的慈高太後,就一點不覺得不對——

哪個男人氣急了不打幾回婆娘的?三寶就是太心善, 在這大小姐手下受了這麽多年委屈, 如今成皇帝了也不記仇, 縱的皇後現在還對男人梗脖子賭氣, 要她這個婆婆說, 這樣的媳婦早該好好打上幾回!

一旁南康公主更是得意的抱起了肩,就等着看好戲了。

誰知道劉景天接下來不是動手打人,而是操心起了媳婦的手爐熱不熱?!

南康公主簡直疑心自個的弟弟得了失心瘋, 稱呼都變了回去:“你是怎麽回事?她跪都不跪, 壓根沒把娘放在眼裏你看不見?”

劉景天滿面不耐:“跪什麽跪, 你一樣沒給皇後見禮, 朕不是也沒說話?”

想起早上蘇允棠練功時的情形, 劉景天眉頭皺得更緊, 不跪正好, 再把膝上的舊疾勾出來,疼不還是自己?

劉景天這話說的沒錯,公主再是尊貴,哪怕是死纏爛打來的長公主,總也越不過國母之尊,論理見面也該行個小禮。

可南康公主哪聽得進去這個,只氣的嘴角都抽動起來,偏偏她打小在家裏時,對着唯一能支撐門戶的弟弟都天生氣弱,更何況如今,越發不敢直接反駁劉景天。

再是氣恨,南康也只能扭頭扯了慈高太後哭:“娘你可聽見了,為了叫三寶讀書,你十三歲把我賣給那惡屠戶,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委屈……這就算了,我就這麽一個弟弟,打小背着他長起來,我不怨!可現在三寶都是陛下,你閨女都是長公主了!那殺千刀現在還在外頭勾三搭四,說是驸馬不叫納妾,他就養一屋子的騷丫頭,陛下不給我出頭不說,現在越發嫌棄我,都拿自個姐姐給自個媳婦出氣了,我這個公主還有什麽臉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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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到了這熟悉的一幕,蘇允棠不出意外的微微挑眉,提了裙角,款款落座。

不知是時辰沒到還是劉家人沒興致,守歲的節宴沒有叫歌舞伎人,暖閣內也并未大擺宴席,只兩張秀致的月牙桌拼在一處,擺着茶點看果,只有四周圍着暖房裏長出來的豔麗牡丹,大紅大紫,勉強襯出幾分無聲的熱鬧——

也叫南康公主的嚎泣顯得越發分明。

蘇允棠就坐在這月牙桌前,伸手拈了一枚龍眼,一面剝皮一面瞧熱鬧。

南康的這一套詞不是第一次用了,她第一次這樣說時,是為了強調自己的功勞苦勞,好向劉景天讨要長公主的封號。

第一次如願之後,許是嘗到了甜頭,之後不論是不滿永嘉公主的宅邸比她的大了,還是給她賞的橘子比旁人小了,都要進宮來哭鬧一回,比給廟裏的王八撒錢都好使。

她說的倒也不算錯,慈高太後還是荊州一個尋常寡婦時,為了給劉三寶湊足城中最好學堂的束脩筆墨,将大女兒許給了願出高價聘禮的同城屠戶。

那屠夫長得醜、年紀大不說,還是個一酗酒就犯渾打人的玩意,南康在這樣的人手裏,的确是受了不少委屈。

但劉景天也不是全然沒理過這個長姐,他在嶺南起事之後,就派人拿了銀子去荊州,要南康和屠夫和離,帶上兒子來嶺南投奔他,南康收了銀子,一扭頭,肚子裏又揣了一個,自是沒能走成。

等到劉氏稱帝,南康一家子跟來了京城,劉景天不肯封屠夫是驸馬,又帶着蘇允棠去了一次公主府,要已不敬之罪砍了屠戶,給自個姐姐再招驸馬,但是南康卻一口否決,連和離都不肯,理由是擔憂她的三個兒子會為了父親記恨她這個親娘。

劉景天當時都氣笑了:“朕是皇帝,你是公主!那三個崽子但凡有點腦子,都得自個把爹砍了來讨你歡心!真真是糊塗蛋還留來幹什麽?有一個扔一個,全都扔了朕給你找十幾個聰明男人,重生幾個有腦子的!”

可他不說還好,這麽一說反而激起了南康的慈母之心,抱起自己大大小小的胖兒子們哭成一團,說什麽也不肯分開,活像劉景天與蘇允棠是什麽迫害孤兒寡母的大惡人。

劉景天徹底沒了脾氣,一聲冷笑甩門而去。

至此,不論南康再怎麽委屈哭訴,劉景天都不肯理會一個字,除了年節這種實在避不開的時刻,尋常時候,他都不肯再應這個姐姐的求見,偶爾在宮中遠遠看見了長公主的車架,都要扭頭就走,眼不見心不煩。

可劉景天可以對南康避而不見,她蘇允棠卻不行。

這三年來,南康每一次憤恨,每一次委屈,蘇允棠都要将從頭聽到尾,從手足無措到耳熟能詳,再到被吵的胸悶頭疼、心煩意亂,卻還是得一次次承受着南康的刁橫蠻纏,耐着性子勸解周全。

生生将她從任性肆意的将門虎女,逼成了古井無波的泥胎菩薩。

如今想一想,蘇允棠自己都覺着詫異,從前的劉三寶是叫她有多喜歡啊,竟叫她連這樣的委屈都能忍下來,甚至一開始,還心疼過劉景天,有這個一個說不通講不透的姐姐,平白辜負了他的一片好心?

蘇允棠疑惑着,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對面的劉景天。

劉景天昏迷病倒,穿厚實大氅的情形也就那麽一次,如今該是病好了,這樣的天氣,又只穿了一身玄底單袍。

他一向不喜歡衣裳上大片的繡紋,嫌硬邦邦的穿着不自在,年節時的衣裳,也只在箭袖處繡着兩條隐沒在祥雲中的金龍,腰間系着布帶,褲腿都紮得緊緊的踏在玄色短靴裏。

天生底子好的人,在宮裏養了三年,也一點沒變的油膩,這個月像是還更瘦了些,一眼看去仍是蜂腰猿背,身高腿長,格外的清爽利落。

即便現在被南康煩得眉心緊皺,滿面不耐,襯着他那深沉似水的桃花眸,也仍舊是好看的,眉宇間的憂愁煩悶沒叫他落魄,反而比一昧輕狂的少年,多添了幾分威嚴韻味。

可見她當初年少無知,純粹是被這一副好皮囊迷了心。

蘇允棠現在當然不會再為劉景天心動心疼,看見他滿面愁容的憋屈模樣,她心下只會覺着高興痛快,甚至想要上前給南康遞一盞茶潤潤喉嚨——

怎麽還越哭越低了,是不是沒吃飯?再加把勁兒啊,再高一個調兒,劉景天馬上就扛不住了!

劉景天的确馬上就要動怒趕人了,就在他即将開口的一瞬間 ,一旁董惜兒忽的出了聲:“公主擦擦淚吧,大節下的,太後娘娘聽了豈不心疼?”

董惜兒不但出了聲,還上前一步,目光在南康公主與太後之間小心又擔憂的流轉,最後才怯怯的看向劉景天。

任誰看了,都知道她是為了一家和樂,故意出言緩和,贊她一句善良賢惠。

不過南康顯然不屬于這類人,她猛地回頭,哪怕是近些日子走得很近的賢妃,出口也是無差別攻擊:“什麽東西,多少人騎過的玩意,輪的着你出頭?”

董惜兒家族獲罪,流放路上就失了身子,到嶺南後又輾轉飄零,甚至還因此落過兩回胎。

女子身如浮萍,那種情形下是由不得自己的。

董氏這段經歷劉景天不在乎,董惜兒自個不在乎,就連蘇允棠這個皇後都不怎麽當回事,之前再是厭極了榮喜宮,也從未拿這樁事出來說嘴。

偏偏南康自個不肯和離二婚,便自覺貞潔,瞧不上所有“不幹淨”的女人,不論董惜兒如何讨好殷勤,心下也只覺這是應當應分,甚至心底還會覺着賢妃這是自個心虛,翻臉翻得毫不留情。

即便是八面玲珑的董惜兒,面上也顯而易見的一窒,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銀牙。

她出言打岔,是眼看着陛下震怒,想要留下南康刁難蘇允棠,誰知道反而被指着鼻子罵?

南康着實是個煩人的蠢物,讨好她,比讨好十二個劉景天還叫人憋屈,因為聰明人一言一語,每一次轉變都有根底緣故,可蠢人卻是蠢的全無緣由!

若不是近些日子陛下對永樂宮的态度不明,看在南康是把好刀的份上,誰會和這樣的蠢材多說一個字!

劉景天面上也不怎麽好看,冷着臉就趕起了人:“派車,送公主回府。”

這也難怪,堂堂天子,被人指着鼻子說自個的賢妃被多少人騎過,難不成很有顏面嗎?

劉景天不勝其煩,南康越發哽咽着委屈的不輕,慈高太後抹着眼淚心疼閨女,董惜兒自個就更不必說——

一時間,不大的暖閣裏人人苦臉,就只有蘇允棠顯而易見的一樂。

別說,只要不用自己來應付,置身事外看着南康折騰,狗咬狗一般,還是挺好看的。

尤其眼前的這幾個,竟是沒一個她喜歡的,無論咬中了哪一個,她都只覺着舒心,恨不得拍手叫好鼓勁兒。

大概是樂極生悲,也可能是人家一家子都愁雲慘淡,蘇允棠卻悠閑磕龍眼的模樣的确是太招眼。

下一刻,慈高太後就将目标轉向了蘇允棠:“你倒還有心思吃龍眼?”

蘇允棠果然擦擦手心,又改拿了茶盞:“太後說的是,這龍眼吃多了上火,不好多用。”

當然,既然都點到了自己的名字,蘇允棠也總要說兩句。

她沒看見慈高太後的臉色一般,又慢條斯理道:“怎的沒見永嘉公主?哦,本宮倒忘了,永嘉剛才得了女兒,必然是在家裏陪着驸馬一家團圓,唉,想想永嘉,雖是再嫁,卻與宗驸馬伉俪情深,實在是叫人羨慕,倒不像旁人,分明是結發夫妻,卻是雞飛狗跳,仇人一般,元節裏也只能孤零零一個……”

姓劉的這一家人裏,蘇允棠如今唯一不讨厭的,就是劉景天的二姐永嘉公主。

永嘉性子安順少言,當初劉景天被流放時,跟着慈高太後一并跟去了嶺南。

之後劉景天起事,将永嘉嫁給裏南軍中一位勇将,可惜新婚不久,丈夫就戰死沙場,直到進京被封了公主後,劉景天才為其尋了一個宗姓的世家旁支子弟,指為驸馬。

這位宗驸馬雖出身旁支,卻是個謙謙君子,性子又格外的溫潤和氣,和永嘉公主的腼腆性子相得益彰,小夫妻好的蜜裏調油,幾月前才生了個白白淨淨的女兒,蘇允棠還特意交代家裏尋了一份極漂亮的頭面私下送去。

這樣安安生生過自個的小日子的公主小姑,蘇允棠當然不會讨厭,眼下故意提起,純粹就是為了戳南康的心尖。

像南康這樣最愛掐尖逞強的性子,瞧見旁人過的比自個強都要不痛快,對着一母同胞的姐妹就只會更甚。

永嘉夾在中間,又不會說好話讨巧,打小就不如南康得父母喜愛,偏偏這樣的妹妹死了丈夫,二婚卻還能得了那樣斯文俊秀的驸馬,将她捧的如珠如寶!

明明她才是長女,是長公主,回到府裏,卻只能對着那滿臉橫肉的殺豬匠,生生被比到泥裏去——

蘇允棠這一段話,何止戳了南康的心尖,簡直是一杆子戳到了她的肺管子。

慈高太後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就要跳腳大罵的南康!

太後看向蘇允棠的眼神裏也仿佛帶着刀子,只是比起教訓皇後,到底還是更舍不得女兒大節下被趕回去,當下就只抓着蘇允棠當由頭,對劉景天說好話:“南康脾氣暴,也是為了大節下的皇後進來沒行禮,心疼我這個當娘的,一着急才鬧成這樣,等皇後拜了禮,再叫你姐姐認個錯就是了,哪兒就值得鬧成這樣?”

劉景天沒有應承,但看在太後的面子,卻也沒有再堅持趕人。

見狀,壽康宮內就有識趣的宮人,趕忙捧了厚實的拜墊過來,放在月牙桌前。

這顯然就是要蘇允棠接茬下拜的意思了。

劉景天嘆一口氣,攔了下來:“罷了,說了是家宴,便不講究禮數,南康也不必認錯,往後能長進就是了。”

劉景天純粹是單純不想再代蘇允棠受一回膝蓋的刺疼,可他這樣的話,落在旁人耳中,顯然卻是另一層意思。

慈高太後眼角的皺紋擠成了一團,董惜兒掩在袖中的手心都已經攥出了血痕——

連跪一跪都不舍得,兒子/陛下,竟對皇後縱容至此!

蘇允棠也深深的看了劉景天一眼。

她進門之後,發現了劉景天格外看重她身子舒适康健,卻實在想不到緣由,因此才不行禮不低頭,諸多肆意。

就是想看看先劉景天能對她退讓到什麽地步,探一探底線與邊界。

如今看來,這麽尋常的失禮,遠遠不夠。

蘇允棠垂眸放下茶盞,扶着去厄款款起身,繞過月牙桌行到了墊前。

衆人都以為皇後是不敢拿大,堅持給太後磕頭行禮時。

蘇允棠卻在墊前停了下來,她按按鬓角,平淡問道:“這次的墊子裏,可有什麽不該有的東西?”

——————

(二)

這話一出,暖閣內瞬間一窒。

三年前在藏在祭祀拜墊內的冰錐,生出了多少風波,帝王震怒,後宮從上到下砍了幾十個宮人管事,剛剛回宮的太後被送出了京城,帝後之間更是至此生了嫌隙,至今不和。

直到現在,這事都還是宮中心知肚明的忌諱,就連之前的董惜兒再是存心,也只敢婉轉提一句“皇後膝上有傷”,說的太多,就是故意挑撥天家的夫妻母子情分。

如今三年過去了,所有人都在撐着這面上的平和體面,蘇允棠甚至剛剛才從圈禁裏出來,怎麽敢這樣大咧咧的提起來舊事?

難不成皇後當真瘋了,要徹底和陛下撕破臉不成?

在衆人的震驚中,唯獨蘇允棠平靜若水,她的話雖然是對着慈高太後,但她一雙杏眸沉靜,看的卻是一旁的劉景天。

劉景天猛然回身,面沉似水:“阿棠,朕給你容讓體面,是看在往日情面,你該知足。”

蘇允棠的脊背挺直,分明比對方低了三寸,但面帶嘲諷,恍惚間卻仿佛在俯視帝王:“往日情面,是說陛下身陷囹圄之時,我救了陛下性命?還是天下未定,南軍前途叵測時,父親率軍來投,助陛下得了天下?”

這樣的挾恩言語,蘇允棠之前從未提過,但也正是因此,此刻提來,便越發叫人心驚。

沒有蘇允棠,劉景天活不到今日,沒有蘇家,劉景天此刻且當不了帝王。

蘇允棠嘲諷:“職以授能,爵以賞功,這樣的功勞,也就夠異姓封王的,如今卻能讓陛下容讓,還當真是好大的情面。”

這和指着天子鼻子罵他忘恩負義也沒什麽區別了。

劉景天眸光晦暗危險:“蘇允棠,你如今不單是朕的發妻,亦是朕的皇後。”

這句話,明面是在說蘇允棠的皇後身份,實則是提醒,他如今不單單是蘇家的夫婿,更是天下之主,是帝王。

妻子還可以對着丈夫吵罵賭氣,但皇後對着皇帝卻只能低頭盡忠。

劉景天在警告她失了臣妾的本分。

可這樣的警告,卻讓蘇允棠的面容更冷:“孟子有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陛下也是讀過書的,應該知道這樣的道理。”

“陛下如此忘恩負義,還想要臣妾如何記恩知足?”

“反了,反了!”

一旁的慈高太後終于回過了神,氣的手都抖了:“你們一個個的,就這麽看着人和陛下梗着脖子叫喚?”

被松開的南康也跳了起來:“都還愣着幹什麽?還不把皇後壓下去!”

太後動怒時,外頭便立即有宮人沖了進來,見長公主這麽說,竟還當真就有幾個想對蘇允棠出手的。

“住手——”

劉景天這一次卻立時回過了神:“都退下!”

蘇允棠現在那身子,就是一個空心的爆竹,任誰碰一下,炸的都是他自個,他當然要攔着。

可慈高太後站起來,滿面都是不肯置信,甚至想上來摸一摸兒子的頭:“三寶,你這是怎麽了?她這樣說你,你還要護着,當真叫狐貍精迷了心肝?”

劉景天本就滿心憋屈,有口難言,偏偏太後南康兩個人還追着不放,吵得他越發心煩頭疼。

南康又一次開口吵嚷,劉景天終于忍不住訓斥:“閉嘴,沒一個安生的,聚無好聚,也不必聚了,李江海!送長公主回府!”

李總管看出天子是動了真怒,不敢耽擱,親自帶了兩個內侍,連拖帶拽的将長公主“送”出了門。

慈高太後還要再說什麽,可劉景天看向太後,又徑直開口:“大好的日子,母後也好好歇着,若是睡不着就點兩出戲聽聽,兒子明日再來請安。”

只是撞上了兒子愠怒的眼神,滿面不平的太後氣勢便立即一頓,等到劉景天不容置疑的安排說罷,慈高太後便也徹底軟了下去。

劉景天從來不是都處處聽話孝順兒子,打他還是荊州劉三寶時,便極有主張,學堂逃課、糾結夥伴……

想要幹什麽,從來不顧寡母如何勸說不願,等到他帶着一群夥伴游俠,教訓了曾經欺辱過家裏的潑皮無賴後,更是成了實際的一家之主,家中的寡母姐姐都要聽他安排。

從前都是如此,等到劉三寶改名起事,征伐登基就不必說,兒子這麽出息,還有什麽可操心?慈高太後更是按照老話,夫死從子,只要兒子堅持,就絕不多話。

若不然,她也不會教訓了兒媳婦一次,就被送到行宮半年,回來後,仍舊老老實實的與永樂宮相處三年。

看着不過幾句話功夫,就能讓暖閣瞬間安靜的劉景天,蘇允棠面色平淡,心下卻更是疏冷至極。

原來什麽慈高太後,什麽長公主,三年來,叫她受盡煎熬的人,對劉景天來說,可以打發的這般輕易。

那這三年裏,劉景天每每見到她因為他的寡母雙膝刺痛,因為他的長姐心煩意亂時,心裏又在想什麽?

劉景天沒有在意蘇允棠的冷漠,叫太後母子折騰一場後,他的面上甚至都已經恢複了平靜,首先吩咐夏蒼:“手爐呢?給皇後換了熱炭送來。”

交代好了這事,他才重新在暖炕坐下,擡眸看向蘇允棠:“坐,說說吧,故意折騰這麽一遭,又想幹什麽?”

二人相識多年,劉景天當然也能看出蘇允棠是在故意惹怒他。

夏蒼冬寂忍着仍還發顫的手心,飛快且無言的辦好了這吩咐,之後才在劉景天的示意下低頭退下。

連去厄也被李江海帶了下去,暖閣內沒了旁人,蘇允棠仍舊在月牙桌旁坐了下來,不知在想什麽,沒有開口,只是低頭捧着手爐,神色竟有些怔怔的無措。

劉景天擡頭看去,皇後年節的新衣,尚衣局秋日裏便已在裁剪了,只是一個月前一道廢中宮服用的聖旨下去耽擱,現下自然也趕不及。

蘇允棠仍舊只穿着平日衣衫,一身大紅羽緞對襟褂子,內裏是一件蜜合色的織錦花紋厚襖裙,倒是發間戴着他親自挑出的玉珏壽字金冠,發冠正中的裝飾形似金樽,一旁還有金葉飄搖,低頭時,流蘇輕輕晃動,不施粉黛而顏色如朝霞映雪,自然便露出一股柔弱之意。

看着這樣的皇後,再想想這三年來,蘇允棠身上的難過磋磨,劉景天的心也難得軟了下來。

罷了,阿棠終究不同于旁人,更莫提如今他與皇後換了體感,實實在在的生死與共,經這一場,阿棠往後若能懂事些,這些不敬冒犯,他也不是不能退讓。

一念及此,劉景天軟了一絲态度:“阿棠,你到底在想什麽?這樣在母後面前激怒朕,你又能落下什麽好?”

蘇允棠擡眸,聲音倒也難得的平靜:“這話該是臣妾來問,先是廢中宮了廪給圈禁,不過幾日便又一一收回,陛下這樣反複無常,到底是為了什麽?”

劉景天嘆一口氣:“朕叫你好好将養身子倒還有錯了不成?這麽年的夫妻情分,如何就走到今日這地步?”

蘇允棠看着他,從前的一幕幕便也仿佛在眼前一一閃過。

她的聲音輕微,說不出是在回答還是自問:“是啊,這麽多年,怎麽就走到了今日這地步?”

劉景天将她的恍然當作了示弱,語氣又軟一分,調笑道:“原本也沒什麽了不得的争執大事,若非你一意賭氣,咱們夫妻早就恩恩愛愛,和睦如初,又何必你去羨慕永嘉?”

蘇允棠這時卻已從片刻的恍惚中徹底清醒,她微微搖頭,甚至還帶着輕笑:“我與陛下不可能和睦如初了。”

劉景天耐着性子:“為何不能?”

蘇允棠比他還要耐心:“因為蘇允棠已對劉景天再無一絲情意,我現在只恨不得離你遠遠的,此生都不用再見你一面,對着無情之人,又如何恩愛和睦?”

即便劉景天早知蘇允棠後悔,可親耳聽見這樣毫不遮掩的話時,他仍舊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個巴掌,曾再夢中眼見着鳳凰飛去的惶然憋悶,又一次瞬間湧上心頭。

劉景天沒有了朝堂之上的舉重若輕,他桃花眸瞬間通紅,看向蘇允棠的目光甚至帶了恨意:“來人,帶皇後回宮,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再出門一步。”

蘇允棠面帶嘲諷:“又要圈禁嗎?”

劉景天起身,走近月牙桌前,伸手輕輕托起蘇允棠的下颌:“不,朕不圈你,朕會下旨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皇後病重,只能卧床靜養,從此以後,朕會給你最好的奴婢,最好的太醫,服侍你好好養病。”

不是圈禁,卻比圈禁更過分,劉景天要剝去她的一切,讓永遠她“病”在永樂宮。

蘇允棠咬唇:“陛下不若直接殺了我。”

劉景天立刻伸手,分開她的牙關,輕輕摩挲被她咬得嫣紅的唇瓣:“朕怎麽舍得叫你死?朕原本只想要你聽話些,要你心甘情願的馴服,可阿棠既然這般烈性,罷了,朕也可以不在意什麽心甘情願。”

“這四個奴婢不中用是不是?無事,朕再給你添,四個不夠,朕給你四十個,八十個,有她們在,你的一飲一食,衣食起居都有人仔細看顧,絕不會叫你有絲毫不痛快,更不會叫你自殘自戕——”

這樣的距離下,劉景天清楚到看到蘇允棠杏眸中一閃而過的畏懼。

這畏懼讓劉景天覺出了幾分快意,一句句話自口中飛快說出,仿佛早已在心底思量過千萬次:“哦對了,林芝年說過,五志傷人,你心裏不痛快,身子也不可能好是不是?那朕倒要看看,這五志有多厲害,這樣處處小心的養着,是不是當真能傷得你沒了性命!”

原以為這樣的威脅警告,會叫蘇允棠更加驚慌失态,但叫劉景天詫異的是,下一刻,蘇允棠卻連方才的一絲畏懼都飛快消散了。

她深吸口氣,仿佛瞬間就冷靜下來:“陛下在怕什麽?”

劉景天的動作一頓,似有遲疑:“你說什麽?”

蘇允棠眸光清明,直直撞進劉景天雙眸:“我只說想離你遠遠的,從未說過要自殘自戕,你便是防範,也該防着我離宮私逃,可陛下心心念念,為何卻只害怕我飲食不周,身子不暢,乃至于五志傷人,憂慮至死?”

正如同劉景天可以察覺到蘇允棠瞬間的恐懼,這麽多年的相處,蘇允棠同樣對劉景天每一個表情動作了如指掌。

他口中說着不信五志傷人,要看她會不會憂慮而死,可眼中卻盛着忌諱與擔憂

,分明是色厲內荏,害怕她當真會因此重病喪命。

可她仍舊不明白,為什麽?

總不會是單純舍不得她死?

劉景天面無表情,不露聲色的收了手:“朕有何怕?在這宮中,你……”

但蘇允棠不待他說罷,便忽的一把攥住了劉景天摩挲着她唇瓣的手心,順勢起身,不肯叫他躲閃退後:“陛下這樣在意我的身子是否舒适康健,到底是怕什麽?”

蘇允棠一手緊攥着劉景天右手,一面還要起身貼近,一絲不錯的留意對方的容色神情,這樣的姿勢下,左手上的手爐便難免礙事。

“臣妾身子是否康健,是否有礙身子與舊傷,又與陛下何幹?”蘇允棠顧不得這些累贅,一面質問,一面就随手松了手爐。

兩人離得太近,手爐落下時正巧被劉景天腰間香囊珠串帶動,略一傾斜,爐蓋滑落,滾燙的熱炭便瞬間擦過了她的左手背。

這樣的距離下,蘇允棠話還未完,就清晰的察覺到劉景天的左手忽然一顫,做了一個類似甩動的一般的動作。

蘇允棠的話頭一頓,她低頭看了看,滾落的炭火并沒有挨到劉景天,倒是自己的左手手背上,的确落了一點炭星,只是因為“無痛症,”她自己倒沒有察覺。

蘇允棠眯起眼睛,不知為何,竟沒有抖落手背的炭星,而是就這樣頂着這灼人的火星,繼續盯着劉景天。

劉景天這時卻全然沒了不該有的動作,他低頭看了看蘇允棠的手背,彈指為她撣去了炭星,動作又輕又準,一絲不錯,仿佛剛才顫抖的不是他。

蘇允棠凝眉:“燙了手的人是臣妾,陛下抖什麽?”

劉景天看着她片刻,忽的沉聲笑了:“看着阿棠被燙,朕都急糊塗了,可見夫妻情深。”

有的人的确生來心軟,極能體諒旁人的不易,看到旁人受傷受痛,自個都會跟着龇牙咧嘴,感同身受,且關系越是親近在意,這份感同身受便會越強。

若是旁人,即便素不相識,看見她被熱炭燙了手,急糊塗了,自個也忙不疊的跟着甩手吸氣,蘇允棠也不會有一點懷疑。

但劉景天?無論如何也與這樣的人扯不上幹系。

蘇允棠:“陛下覺着我會信嗎?”

劉景天微微挑眉,看着她手背通紅的一點:“若不是夫妻情深,阿棠又覺着會是為何?”

蘇允棠果然被他問的一頓。

的确,若不是因為這個,又能因為什麽?

劉景天似乎有些不耐煩:“夠了,朕不是沒有容讓過,路是你自己選的,再是胡攪蠻纏,也回不去了,李江海,叫周光耀進來,護送皇後回宮!”

蘇允棠回過了神,卻并不肯就這麽放棄。

她的确不知道是為什麽,但她可以再試一試。

眼看着劉景天已經掙脫了她的手心,就要轉身離去,蘇允棠默默抿唇,驟然用力——

同一時刻,劉景天像是被誰狠狠打了後腦勺似的,下巴猛然一低,吸出一道痛苦的冷氣。

他不停吸着氣,桃花眸內滿是惱怒。

蘇允棠方才狠狠咬了自己舌尖,雖然不覺痛,但瞬間湧出了鮮血與口津卻也叫她格外狼狽。

她的嘴角緩緩流出一絲血跡,但蘇允棠卻毫不在意,反而笑的恣意快活,仿佛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秘辛:“這,也是夫妻情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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