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推拉

◎心尖一陣顫栗的悸動。◎

蘇允棠終究還是被周光耀送回了永樂宮, 不過護送她的人,卻不止一個。

天子車架內,劉景天就坐在蘇允棠身旁, 沉沉盯着蘇允棠,一眼都不肯放。

仿佛只要他一個疏忽,蘇允棠就又會咬舌自盡一般。

蘇允棠一路無言,直到進了椒房殿, 安撫好去厄, 遣散了宮人, 她方才嘲諷道:“陛下不必害怕, 臣妾雖厭陛下至深,倒也不會為此, 就立時不顧自己性命。”

她在暖閣內咬舌,只是因為這個法子最有用且隐蔽, 不會叫劉景天提前發覺有了防備, 也并不是當真有心自戕。

蘇允棠從前雖也想過玉石俱焚, 但在她心裏, 她的性命值錢的很, 她才是玉,劉三寶是那塊石頭。

俱焚是逼到了極處的下策,現在顯然還不至于。

說着, 蘇允棠又忍不住用絲帕按了按嘴角, 她那一口咬的十足用力, 雖然不覺着疼, 但舌尖腫起來, 說話含糊不清, 含着口水似的, 自己聽着也總有些難受。

劉景天看到了蘇允棠的動作,面色越發晦暗。

舌尖受傷還不比旁處,即便在暖閣內漱了口上了藥,回來的一路上,也早已被有意無意吞咽了幹淨。

蘇允棠不覺疼,自是因為這疼都受在他的身上,唇舌相觸、舌齒相碰,每多說一個字,都叫他細細碎碎的刺疼。

若放在前幾日,這種情形,劉景天就會叫蘇允棠立即閉口,老老實實的含着藥躺下,直到傷處痊愈。

但如今蘇允棠已經察覺到了真相,劉景天便只是安心忍耐,沒有多做無用之舉。

這個時候,蘇允棠不可能無言安靜。

果然,下一刻,蘇允棠便努力口齒清晰的問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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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景天往後靠在楠木大圈椅椅背,語氣簡潔又平靜:“皇後既已猜到了,何必多問?”

蘇允棠當然不可能滿足于這個回答,這樣荒誕無稽的事,即便她剛剛才“親口”驗證過,此刻都仍舊有些恍惚。

蘇允棠思量起自己近一個月來的異狀:“所以,我不是無痛症,只是身上的病痛不适,都移到了陛下身上?”

“陛下是何時發現的?圈禁之中來探病時?”

“所以這些日子,我的膝傷,風寒……月事,一點不覺,其實都是陛下在受?”

“陛下之前試探,是因為疑心此事與我,或是與蘇家有幹?”

蘇允棠猛然想起劉景天的殺意,也就是那一瞬間的危險與寒意,激起了她的戒備,讓她開始探尋劉景天轉變的緣故。

劉景天不置可否,也并無一點錯疑無辜之人的尴尬之色。

“春夏秋冬四個人,當真就是送來看顧我衣食起居,不叫我幹有礙傷病的事的?”

“周統領也真的是來護衛的,因為怕我出了意外,看似護衛永樂宮,實則仍是在護衛陛下。”

“可是怎麽會如此……”

将之前察覺到的不對勁一件件說出來後,蘇允棠便也尋根問底,記到了最初的根源:“是董氏落胎那一夜,在榮喜宮外的冬雷,那雷在你我之間響得極近,此刻想來,就是那雷鳴之後,我便再不覺寒冷疲累。”

劉景天默默垂眼,的确,他也就是在那時候,開始渾身無力。

只不知道,若與蘇允棠在一起再被雷響一次,這異狀能否複原……

又怕先叫雷劈死。

“可見,陛下實在是多慮了,冬雷震震,偏偏響在下旨圈禁之前,如此異兆,分明是天意。”

蘇允棠一句句說個不停,對面的劉景天卻都是言簡意赅,只是偶爾應一個“是”“對”,更多時候,幹脆是沉沉無言,只當默認。

直到蘇允棠說起“冬雷,天意,天子”的話頭,毫不遮掩嘲諷之意,劉景天才的忽的擡起嘴角,沖着蘇允棠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神情。

下一刻,蘇允棠猛地倒吸一口氣——

她方才雖腫脹卻無覺的舌尖,忽的痛了起來!

蘇允棠一開始甚至以為是天降的異兆這麽快就收了回去,但很快的,她便也意識到了不對。

她咬的是舌尖,但此刻痛起來的卻是舌根側面。

意識到這一點,再看看劉景天似笑非笑的神色,蘇允棠還有什麽不懂的?連方才純粹的快活喜色都收起大半。

劉景天這一下咬得并不重,與平日用膳咬着舌頭一般,幾個呼吸過後,舌根的悶疼便也消了下去。

她緩緩的吸氣,擡眸看向劉景天,沉聲道:“原來,不單是陛下要代我受痛,我也是一般。”

看着蘇允棠此刻的神情,劉景天便仿佛扳回了一城。

“可見皇後還是有不知道的事的?”

他撫着臉側,微微探身,幾乎帶着幾分快意:“皇後才說這是天意,可見雖然阿棠對朕無情,天意卻要皇後這輩子都與朕同氣連枝,生死與共。”

看着劉景天直到這時,竟還在計較她在暖閣中說起的,再無情意不肯和睦的話頭,蘇允棠停頓一瞬後,卻突然只覺可笑。

劉景天這樣的天生的孤家寡人,竟也會當真在意她的情意?還是他作出這一副深情不放的模樣來,就能将他自己也騙了過去?

若非她與劉景天相處太久,相知太深,單看劉氏天子這模樣,怕是蘇允棠自個要疑心這三年的磋磨都是做夢了。

蘇允棠心覺可笑,便也真的笑出了聲來。

她并不理會這“有情與否”的話頭,只是直視劉景天面目,徑直回道:“那又如何?”

她的确也要代劉景天受過,可那又如何?

她與劉景天全然不同,蘇允棠看自身是玉,也會覺劉景天是石。

但在劉景天的眼裏,只有他一個是千金不換的世間美玉,剩下的所有人,卻連石頭都算不上,不過微末草芥,便是全都捆在一處燒成飛灰,也比不上美玉上的一道微瑕。

将她逼到極處,她可以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但劉景天卻不可能因此也傷害自己,和她試試誰能對自己下手更狠些。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拼不起。

劉景天顯然聽出了蘇允棠的意思,眸光一縮:“阿棠,你不要逼朕。”

帝王威勢之下,換了旁人早已戰戰兢兢,可蘇允棠卻笑得更歡。

她眉宇之間閃着鋒芒,仿佛一支出鞘的利劍:“逼了又如何?叫人将我牢牢看在這椒房殿,囚禁不出?不敢叫我見一絲火星銳器,頂好是幹脆用軟布絲絹捆在床榻,咬舌自盡都不成,一飲一食,一湯一藥,都用流匜灌下,試試我蘇允棠的命有多硬,這般屈辱之下能活多長嗎?”

話說到這份上時,這就已然不是劉景天的威懾,而是蘇允棠直白的威脅。

她在用這話警告帝王,一旦劉景天當真試圖囚禁她,她所說的一切都會成真,她會不顧一切的自戕求死,即便沒有尋到速死的機會,被捆住手腳,勒住口舌,她也不會放棄。

她會時時刻刻的磋磨自身,直到活不下去的那一刻——

再帶着同樣受盡折磨的劉景天一道死。

兩人從壽康宮回來,又折騰了這麽一遭,天色已然徹底暗了起來,未得吩咐,沒有宮人敢進來點燈,殿內昏暗一片,倒是窗外元節下的燈火通明如晝。

蘇允棠注視着劉景天,雙眸內正映着遠方的光亮,熠熠如星,烈烈如火。

任誰看到這樣的眸光,都不會懷疑對方此刻的決心與分量。

不知是被這樣的眸光所懾,還是被蘇允棠話中的危險刺-激,劉景天此刻,卻只覺心尖一陣顫栗的悸動。

這感覺陌生又熟悉,他在荊州燈會上,第一次看見了跌在他懷中,卻不肯低頭的蘇允棠時,便有這樣類似的心跳砰然——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他心內橫沖直撞,帶着他一路撞進百花筒內的色彩斑斓裏,鮮明的叫人頭暈目眩。

但自從他與蘇允棠成婚,這樣的悸動卻漸漸柔和起來,待他進京登基,大将軍病逝,蘇允棠身上的鋒芒便愈發黯淡褪色,越來越少,直至一絲不見。

他原以為是因為皇後賭氣,故意讓自己如枯井朽木,叫他無趣。

誰曾想,這樣的時刻,蘇允棠竟反而叫他戰栗起來?

劉景天緊緊攥着圈椅扶手,如同最貪婪的食客,連一絲香氣不肯錯過一般,緊緊盯着近在咫尺的蘇允棠,聲音又輕又柔,纏綿如絲:“阿棠,你不怕死,難不成蘇家也不怕?你才四歲的弟弟,你身邊的宮女去厄,還有你最信重的無災姐姐,外頭所有至今仍忠于蘇軍的上下将士,你舍得叫他們也跟着你一道陪葬?”

蘇允棠眸光微凝,身上鋒芒愈發尖銳灼目:“陛下連天下都不在乎了?”

劉景天幾乎按捺不住自己心頭的興奮,連舌尖的刺疼帶來的都是隐隐的快意。

他的桃花眸彎起,忍不住伸手,想要觸碰蘇允棠的面頰:“在乎,卻也不是那麽在乎,阿棠都要拉着朕一起死了,朕還在乎這天下作甚麽?”

蘇允棠猛然側頭,嫌惡的躲過劉景天的觸碰。

不知是哪個宮裏的宮人這樣着急,還未到子時,遠遠的傳來了清脆的爆竹聲響。

爆竹過後,蘇允棠忽的緩和了面色,甚至守着規矩換回了自稱:“陛下不必如此,臣妾亦不願如此,臣妾心中,也更願與陛下……留幾分餘地。”

說話間,蘇允棠緩緩坐起了身,面頰微側,甚至隐隐露出幾分悵然。

她在僞裝矯飾。

劉景天瞬間看透了自己皇後這瞬間的假裝,她的神色柔和,眉宇間的鋒芒卻一絲不減,只是凝聚收斂起來,如同蓄勢的野獸。

但這樣的蘇允棠,卻劉景天眸中的情意更深:“朕又何嘗不是如此?”

此時此刻,劉景天竟當真後悔起來,他這三年來只顧着朝堂政務,竟對皇後忽視至此。

一個枯井朽木、萎靡不振的鳳凰,再是馴服聽話,又要來何用?真正的鳳凰,即便困于籠中,也該是驕傲自矜,不免鋒芒。

他的阿棠,這樣世間難尋的鳳凰,若是他不是這樣着急,若是他更小心,更耐心一些,若是蘇大将軍沒有去的那樣早,若是……若是皇後對他的情分猶在——

他應該會有更溫和、更适宜的法子,叫阿棠仍舊帶着骨子的鋒芒風骨,甘願栖落在他的枝上。

若是那樣,即便此刻遇上了這無稽的“天意,”他也不必太過在意。

劉景天看向眼前的蘇允棠,桃花眸內的情緒愈發深不見底:“皇後,想要如何留出餘地?”

蘇允棠神色清明:“春夏秋冬四人可以代陛下留下,可椒房殿從前慣用的幾個宮人,我要換回來使喚。”

宮女倒罷了,蘇允棠除了如無災去厄一般自家裏帶進宮的侍女,原本也沒什麽親近的宮娥。

倒是幾個需要在外頭走動的內監,沒了合意順手的,實在不便。

劉景天緩緩靠回椅背,目光仍舊落在她面上不放,聞言幹脆點頭:“可。”

蘇允棠:“我要降罪榮喜宮,問董氏不敬誣陷之罪。”

阿棠的确不是個好脾氣的,董惜兒屢屢生事,她的性子,也總要教訓回去。

劉景天擡了嘴角:“由你。”

蘇允棠聞言又看他一眼,面上不顯,心下卻更冷三分。

劉景天果然早就知賢妃落胎另有蹊跷,之前可以為了董氏将她圈禁,如今便能這般輕易将人扔出來。

帝王心意,果然什麽都不是。

蘇允棠:“第三件,蘇軍出身的禁衛徐越,我要他領都尉銜,自領三什,與周光耀同領永樂宮護衛之責。”

之前的幾條,不過後宮瑣事,劉景天并不放在心上,但是插手禁中宿衛,牽扯要害,其中分量卻又全然不同。

他皺了眉頭,正要開口,蘇允棠便已猜到一般,搶在他之前道:“陛下應下這三件事,我自今日起,臣妾自會保重自身,衣食起居無一處懈怠,不令陛下再受一處不該有的病痛不适。”

這保證果然叫劉景天停了下來,若是皇後能夠為他至此好好保養自身,不需旁人看顧,一個徐越,便也不算十分過分。

他正要點頭答應,緊跟真便聽到了蘇允棠剩下的三個字:“……半個月。”

這三件事,能換來她保重自身的時限,只有半個月。

劉景天簡直被閃得一個踉跄。

他桃花眸猛然瞪大,盯着蘇允棠似要發怒,又似是被氣笑,半晌後,卻只是搖頭:“三個月,三個月,朕便應你。”

蘇允棠看他一眼,神色冰涼:“十天。”

作者有話說:

劉三寶:你怎麽還帶往回減的!

蘇允棠:因為我最讨厭啰裏八嗦還姓劉的人。

小紅包繼續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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