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憂懼

◎依朕說,還是去了它罷◎

蘇允棠與劉景天就這樣雙雙“淚眼”的對視了整整幾息功夫。

最先開口的, 還是面色大變的劉景天:“你,怕不是有了身孕?”

他的聲音都是小心翼翼,又輕又低, 仿佛略大一點,就要驚動了什麽。

蘇允棠一個激靈:“不可能!”

她與劉景天成婚這麽多年,新婚之時,劉景天忙于軍務, 聚少離多, 可每每團聚, 都好得蜜裏調油一般, 一夜幾次纏綿不停。

剛剛進京的幾月裏,除了初一十五, 劉景天一個月裏也總有半月都要宿在永樂宮。

這樣親近頻密的夫妻倫敦,她都沒能有孕, 如今他們兩個相看相厭, 許多不曾在床榻間親近, 只是上元時, 因為那唐半仙的淫藥惹了一回“晦氣”, 就偏偏有孕了?

哪裏就有這麽巧的事!

可蘇允棠斷然否決之後,目光又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青瓷蓮花盞。

可若不是有孕,剛才的魚脍與反胃幹嘔又能是為了什麽?

劉景天見狀, 便也閉着眼收回了目光。

這些都是些無用的廢話, 是不是有孕, 找人來一看就知。

“召太醫。”劉景天的聲音簡潔平靜, 只是擦拭淚水的手心卻在微微顫抖。

一旁看了全場的李江海猛然回身, 雖然納悶皇後有孕, 陛下為什麽也跟着嘔, 不過眼下也不是思量這些的時候——

皇後或許有孕!還有什麽比這更要緊?

Advertisement

李江海連忙應諾,先上前将剛剛放下的鲂魚片重新端起來,不過這次格外小心,是先往後退了幾步,确保與皇後娘娘離了足夠遠之後,才轉身退下,匆匆在殿外叫了人。

林太醫父子兩個,一個是太醫署之首,一個專管娘娘的脈象,自然要都宣進來,剩下的,就是傳話過去,叫太醫署挑精于女子産孕的老手一道過來。

太醫們倒是來得很快,一道來了五位,依次摸過了蘇允棠的脈象,退下後聚在一處交頭接耳了幾句,便要請宮中彤史女官所記的彤冊來看。

其實不必去請,帝後不和久已,近些日子皇後娘娘也就侍過一次寝,連林醫正都清楚的。

上元十五嘛,劉景天腦門上的口子,還是林醫正親手包紮的呢。

折騰了許久,劉景天終于忍不住道:“林芝年,你對皇後脈象該是最清楚不過,你來說,皇後到底有無身孕?”

林芝年自從進殿,就一直低着頭瞧不出面色,只是嗓音有些幹巴巴的:“娘娘脈象與上次是有些不同,不過是否有孕,恕臣還不能确定。”

林醫正默默掐算一番,為兒子解釋:“二十天,這日子實在太淺,單單是聞見魚腥幹嘔便斷言太過兒戲,還是在再等十幾日,待娘娘不見月信,再請了脈象,才算穩妥。”

時間太短,脈象不顯是一樁,更要緊的,便是此刻當真是喜脈,也算不得什麽,太淺了些,說不得過幾日沒能立住,随着月事一起去了,也是極尋常的事。

為皇家治病,逼得太醫署們不得不穩妥,像這種沒有落在實處的話,決計不敢提早說出來。

林醫正一臉端肅可靠:“穩妥起見,臣等先就為娘娘開一副安胎藥用着,娘娘若當真有孕更好,已保萬全,便是沒有,吃了也不妨礙。”

蘇允棠回過了神,聞言卻忽的開口道:“不必了,若當真有孕,還孱弱至此,保不住也是它的命數,不必強求,若是沒有……就更不必吃。”

蘇允棠低頭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已經不自覺的咬緊了下唇,若當真有,劉景天的種,她都未必想要,又怎麽會為它安胎?

劉景天明白太醫們的顧忌,心下也在希冀着這孕信坐不住,當然,最好是蘇允棠幹脆就是一時腸胃不痛快,沒有更好!

因此,他也沒有反駁蘇允棠的話,沒叫開方,只吩咐了往後日日來看,便擺手叫太醫們這就退下去。

等到椒房殿內又恢複了一派平靜,劉景天撥動着腰間的碧玉串,又忍不住看向蘇允棠:“阿棠,若是你當真有孕……”

“沒什麽若是,壓根沒譜的事,這種話等當真定了再說不遲!”

蘇允棠的面色緊繃,已經徑直起身送了客:“陛下請回!”

劉景天頓了一瞬,的确,如今未能斷定,說什麽都早了些。

他也不在意蘇允棠的态度,只撂下一句好好将養,便也躲避着什麽一般,匆匆轉身掩面而去。

———————

但不論兩人再如何不願面對,時光仍是流水一般,匆匆而過。

還未等到時候,将将又過了十日,劉景天便又一道口谕,将剛剛去永樂宮請過脈的林醫正召進了養乾殿,面色沉沉道:“皇後孕信是不是已經千真萬确?”

林醫正面帶喜悅:“已有八成可能,恭喜陛下,天佑我大劉,要有嫡長的皇子公主了!”

劉景天的面色卻沒有一點欣喜的樣子。

其實不必林醫正說,劉景天自個已經比誰都清楚。

若單單是上次的魚脍,劉景天還能當作是蘇允棠腸胃不适,可近幾日來,蘇允棠幹嘔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多,尤其近幾日裏,每早睜開眼,都一定要嘔上一場。

今日有大朝會,算着他上朝時,就正是蘇允棠醒過來幹嘔的時間,劉景天特意帶了天子最隆重的,九顆十二串的金冠玉旒遮住顏面,又全程用熏了薄荷香的帕子捂着口鼻,聽聞滿朝文武奏時的同時,還要時時凝神戒備——

饒是如此,他也好懸沒露出瞬間的難受與失态!

最驚險時,他緊咬牙關,生生撐在原處,沉默了半刻鐘,雖說忍不住沒有當庭反胃,可正巧奏事的大臣見他久久不言,卻疑心是自己的奏對出了什麽差池,都當朝跪地謝起了罪。

這情形再來幾次,他竟是朝會都不必上了!

但劉景天擔憂焦灼的,卻遠遠不僅如此。

幾次幹嘔惡心,再是難受,傷不了根底,咬咬牙,他能總熬得過去——

可瓜熟蒂落,若蘇允棠當真有孕,日後可孩子可是要生出來的!

女子生産,如同一腳踏進了鬼門關,這樣的話,劉景天雖也有所聽聞,但也就是聽過便罷了,如世間許多男子一般,并沒有真正意味到其中分量,甚至心底隐隐還有一分無謂的輕視——

不就是懷孕生子嗎?世間這麽多生育過的女人,可見也不過如此,當真有那踏進去的,也就是命數不好。

但當真輪到了自己頭上,劉景天這幾日裏,卻是如同親眼看着自己額頂,一點點的現出了一把利劍,這利劍一日日的沉重、一日日的尖銳,直到轟然落下,誰都說不出這利劍落下後,是削去他一層皮肉,還是索性直接紮進他的頂心!

養乾殿書房內,已是擺滿了一本本的醫術,全是有關女子生産的。

越看,就越是疼,越看,就越是心慌。

直到此刻見到林醫正,劉景天便又不禁問起:“朕曾聽聞,女子肖母,連生産時兇險與否,也會一般傳下來,這話可對?”

林醫正撫了撫颌下胡須:“此言也有幾分道理,若是上頭的外祖母親生産都順利,生子多壯,那生下的女兒大抵也會子孫繁茂,反之亦然,就……”

剛說到這兒,林醫正的話頭便忽的一頓——

他猛地想起,當今皇後不就是生而喪母?再一細想,恍惚前,皇後上頭還有一對同母的孿生哥哥,也是年幼夭折。

按着這說法,豈不是連皇後帶皇嗣都一道咒上了!

林醫正拽下了一根修剪得宜的美髯,忍着疼痛,卻是不動聲色的就轉了口:“不過民間混言罷了,雖有幾分道理,卻不可盡信。”

但以劉景天的眼裏,怎麽會看不出對方這話裏的遲疑?

甚至劉景天知道的比林醫正還更詳盡,蘇夫人生下蘇允棠前,就已生過一對孿生兄弟,取名允文允武,若按常理,第二次就該順暢無事。

但偏偏卻并非如此,或許是因為孕中一雙兒子早夭,悲痛過甚,第二胎卻反而難産,蘇夫人煎熬了一日夜,也沒能生下蘇允棠。

還是多虧了神醫妙手的葛老就在荊州城外,被大将軍匆匆請來,這才勉強活下了腹中的蘇允棠。

但再是神醫,也沒能保下蘇夫人的性命,當夜就血崩不止,撒手而逝。

更莫提蘇允棠還是第一胎,且連當初葛老神醫都已經死了!

當真遇上了當初蘇夫人的情形,他上哪兒找第二個能堪比葛老的神醫出來?

一念至此,劉景天的面色沉重中,又隐隐透出幾分毫無血色的蒼白。

林醫正看在眼裏,還在感嘆着陛下果真與皇後患難夫妻,情分就是不同,陛下素來舉重若輕,如今只是說起皇後生産時的兇險,便擔憂成這樣……

只是還不等林醫正将感嘆安慰說出口,案後的劉氏天子便猛然起身,撂下他,大步行出養乾殿,往永樂宮而去。

劉景天行進椒房殿時,蘇允棠正靠在暖閣榻上,捧着一盞滋補的燕窩,正對着窗外的垂絲海棠愣愣出神。

迎着春日裏清淺的朝光,蘇允棠的冰肌玉膚湛然生光,襯得她白的仿佛沒有一絲血色,隐隐透着一絲憔悴病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仙飛去。

老實說,劉景天此刻的面色,其實要比蘇允棠差得多。

但劉景天顧不得自己,看着蘇允棠面上的憔悴,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擔憂道:“你身子如何?”

蘇允棠聞聲回眸,情緒淡淡:“我身子如何,陛下不是最清楚不過。”

女子懷有身孕最開始的日子,是最容易困乏無力的。

蘇允棠原本不會察覺,但架不住劉景天這幾日寝食難安,竟是比她還要擔憂疲累,叫她也反向感受了幾分。

再加上反胃幹嘔,便是沒有感覺,也總是磨人。

更要緊的,是她腹中這小東西突如其來,甚至來得并不受母親的歡迎。

種種緣故下,蘇允棠接連幾日都情緒低落,打心裏提不起精神,連如今看見罪魁禍首的劉景天,竟都懶得動怒。

但蘇允棠表現出的虛弱無力,反而證明了劉景天心底的隐憂。

想到醫術中觸目驚心的文字,再想想之前雖落了胎,可第二日瞧着就沒什麽大礙的先賢妃董氏。

劉景天深深吸一口氣,再不耽擱:“阿棠,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

蘇允棠厭倦的神色一斂,擡眸而視。

但劉景天一點沒覺不對,他在蘇允棠身旁坐下,先将醫術裏一樁樁提過的,什麽橫胎逆胎、手足先出、血崩下洩……諸多産難的兇險都與她娓娓道來,又提起女子肖母,連生産也是相傳的民間道理。

最終他以己度人,一副大方模樣:“長痛不如短痛,好在如今你我互換,這痛也是朕受。”

“阿棠,依朕說,還是吃一副藥,去了它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