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幹嘔
◎劉景天已是滿眶淚水◎
“先生這兩年都去了何處?諸事可好?”
往宅內行去的路上, 蘇允棠笑着轉了話題。
看着蘇允棠聽進了他的話,不再自疑,白先生也放心的彎起了嘴角:“不過一介閑人, 四處游蕩罷了,倒是頗逛了幾處好山水,沒有辜負這一路風塵。”
蘇允棠一面欽羨,一面也有些自責:“先生閑雲野鶴, 逍遙自在, 卻為我回了這污濁地來。”
白先生哈哈大笑:“大小姐也太看得起我了, 白某也不過一介凡人, 再好的山水不過瞧個熱鬧罷了,真要久居, 還是要選這盛京繁華,也好見見舊人, 為你父親上一炷香。”
蘇允棠微微垂眸, 世間繁華之所何其多, 父親與先生也都不是拘泥之人, 但凡有心, 哪一處倒下三杯濁酒,便也算盡了心意祭過了,何必需要千裏迢迢回到将軍府來?
只是白先生執意這麽說, 她便也沒有多提, 只默默記在了心裏, 當前進了父親生前的寝居之所。
大将軍自從結發妻子過世, 便再未娶妻納妾, 蘇允棠又進宮, 因此進京之後, 後宅除了給蘇允棠留出一方最精致的小院備着,剩下的便都改成了武場戲園,自己平日起居都在前院書房。
大将軍不喜奢靡,書房與寝室只用一面格扇分開,一張八仙桌,幾張圈椅,靠牆屏風後一張幹幹淨淨的羅漢床,一圓腿平頭條案,一張聯二櫥。
房內也沒有諸如鋪蓋床帳之類的裝飾,入目除了地磚,便是硬邦邦的木頭,連個坐墊靠枕也無,處處都是格外簡練。
從前父親在時,屋舍布置再是簡練,也總有叫人安心的人氣,如今同樣的屋舍,即便日日有人清掃供奉,甚至因為蘇允棠今日回來,昨日無災還特地叫人收拾過一遍,可也總透着一股說不出的陰潮。
父親病逝後,蘇允棠沒有特意布置什麽祠堂,就叫将父親身前的屋舍留下,只在靠牆的條案上,靜靜的豎了一方神牌,面前又放了一張香桌,擺了黃銅小香爐,上頭是齊齊整整的花果供奉。
她每次回府,也只在這裏睹物思人,祭拜悼念,桌子上花籃,還是蘇允棠上次過來親手編的,如今裏頭的花都成了幹花。
蘇允棠打開屋門,按着為子的規矩,親手拈起三支香,雙手呈于白先生手中。
白先生面色恭恭敬敬的進了香,之後就拿出一壇特意帶來的濁酒,為自己倒出一盞,一飲而盡,剩下的則就這樣開着壇口擺在了香案上,灑然一笑:“杏花酒,将軍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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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生前最就喜飲酒,病重之後無奈滴酒不沾,如今倒是不必再忍了。
蘇允棠心下微微一酸,面上卻還帶着笑:“父親見先生帶酒來,一定歡喜的很。”
白先生搖搖頭:“大将軍的性子,不見大小姐舒心,再多的酒也喝不下,大小姐且坐,與我說說如今宮中到底什麽情形?這兩日我倒是聽無災說了不少,只是這姑娘憂慮過甚,想的法子也太急躁了,平白叫人憂心。”
無災也在一旁,倒也并不反駁:“先生是沒早回來幾日,若不然看着娘娘熬油似的模樣,不信您不急。”
蘇允棠聞言笑着反駁,只說自個過的很好,心下卻也忍不住贊同先生的話,無災姐姐看似溫柔,實則內裏卻是剛烈如火,蘇允棠是真怕無災一時沖動,為了她。拼着性命去搞什麽玉石俱焚——
不說能不能成,便是當真,拿無災姐姐衆人的性命,來換一個劉景天,蘇允棠也不會值當,莫說一個劉景天,便是十個加一塊,也比不得無災姐姐的一根手指頭!
看着面前的先生,蘇允棠便只覺在茫茫荒漠中,看到了可以倚靠的大樹,即便只是短暫的休憩,也是一段難得的安心。
她坐下來捧着熱乎乎的茶盞,也大致講了近幾月來宮中內外發生的事。
“旁的倒罷了,劉三寶此人,看似不拘小節,底子卻有将人放在股掌之上,扼吭拊背才能安心的惡性,他既是圈了你,就是打定主意要磨你的性子,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能退步。”
白先生抿一口酒,滿是疑惑:“放大小姐出宮歸家、拉攏朝臣也不像是他的行事,劉三寶如何會這般放縱你?”
蘇允棠聞言便也是一頓。
按常理來說的确是不可能,可是冬日落雷,體感互換,這卻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事。
她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口,這樣詭異無稽的情形,一時還真不知道要怎麽開口,萬一說的不好,只怕無災與先生要疑心她患了癔症。
好在白先生見她遲疑,倒也沒有非要追究根底的意思,很快擺了擺手:“夫妻之間,情形原又不同,也不是非要大小姐說個明白,只是白某想問問,劉三寶對大小姐的放縱,還能維系多久?”
蘇允棠思量着:“我覺着,若無變故,短期內不會變。”
體感互換是冬雷帶來的,那唐黃是個騙子,她短期內應該不會與劉景天再受一次雷擊。
白先生看蘇允棠神色,便笑着點了點頭:“這便好了。”
無災在一旁忍不住:“什麽就好了?先生你倒是出個計策啊!”
白先生搖頭:“無災你這話說的,我就是個軍師,不是神仙,真當我能如戲文裏一般出個錦囊妙計立時改天換地不成?”
“非要先生說啊,大小姐如今做的就無錯,天下已定,劉三寶既是短期內不會圖窮匕見,便這樣徐徐圖之,便是最穩妥的上策。”
說着,白先生頓了頓,他其實後面還有一句話沒說。
除此之外,娘娘若是能孕個皇子,其實才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開國之處,看似天下太平,實則帝王也不過剛剛立足,根基未穩,這些肱股之臣,分量不可小觑。
尤其如今朝中這些一路追随的文武重臣們,如史六那等好性子的到底是少數,既然敢跟着謀逆造反,根子總有些王侯将相,寧有種乎的反骨,性情如此,都不是會俯首帖耳,乖乖交出權柄,叫劉景天放心滿意的忠臣,
但凡娘娘能有皇子,這些為劉三寶兔死狗烹而心寒的,刻薄寡恩而不甘的,甚至一些打前朝就樹大根深的積年世家,便會自然而然拱衛中宮,努力興出一股足以對抗天子的風浪。
不過看了看蘇允棠蒼白的面色,再想到她方才問自己“自己是不是錯了”時,眼角眉梢透出的自疑愁郁之色。
白先生還是沒有着急提及此事,想着還是等他這幾日在京中走動一番,再看看情形,便只是笑着又說起些寬慰之語,又提起了自己這兩年來在外的風情見聞,直到蘇允棠眉宇間恢複了往日的鮮活明朗,才放心起身,勸她好好去用膳歇息。
蘇允棠起身送了白先生出門,之後與無災一道去了後宅,找了弟弟蘇允德一道用了膳,又陪着他開了小弓,踢了一陣蹴鞠——
雖說跑出一身的汗,但身上不覺疲累,更要緊的是心裏開闊了不少。
直到日暮時分,眼瞧着再不動身,宮門就要下匙,無災才勸起了蘇允棠動身。
蘇允棠面上帶笑,拉着無災的手安慰:“我過兩日還來。”
無災卻滿心不舍,卻忍不住勸:“娘娘在宮中太太平平的就是了,不必擔心家裏。”
蘇允棠也不多言,只點頭答應。
如來時一般,與去厄一道上了宮中的車架,沒走多遠,去厄便像是從車簾中看見了什麽,與她道:“小姐瞧,是周光耀,來的路上也在,一直偷偷跟在後頭。”
蘇允棠也不意外,以劉景天的性子,她的安危事關他自己性命,當然不可能放心将護衛全都假手他人,連永樂宮裏春夏秋冬四個宮婢被她退回去之後,都不知何時又默默的混在了外頭的粗使宮人中,幹些灑掃活計,帶品女官,簡直是大材小用的糟蹋。
這種事沒了他們也有暗地裏的旁人,只要不到她的眼前礙眼,蘇允棠便也只當自己沒看清。
就這般,直到一路回到了永樂宮,蘇允棠的心情都算不錯,直到行至椒房殿外後,看見了守在門口的帝王儀仗與李江海。
蘇允棠的臉色一沉,李江海便已迎了上來,親自打起布簾:“娘娘回來了,陛下已等了娘娘許久。”
蘇允棠沒有理會他,繃着嘴角擡腿進內,果然,劉景天正大咧咧的坐在她的羅漢榻一端,對着案上的小熏爐翻看她的一本游記。
看見她後,劉景天彎起了桃花眸:“朕察覺着,也猜着你該回來了。”
說話間,他也看清了蘇允棠面上的神色,心下微動。
果然,回一趟家,瞧着便又開闊堅韌不少,看來他前些日子的努力,是事倍功半了。
蘇允棠的目光卻落在案上的小香爐上:“陛下如今不厭煩桂花香?”
自從上次聽他提起最不喜歡桂花香味濃烈,蘇允棠便吩咐椒房殿內外都換成了桂花的香料,甚至還特意吩咐了管花木的宮人,等天氣一暖和,就給她的殿前屋後都栽起桂樹。
劉景天搖頭:“旁處的自然厭煩,只若是阿棠宮裏的,卻別有一番馥雅。”
蘇允棠懶得與他多言:“陛下來幹什麽?”
劉景天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緣由:“滄江道剛剛進貢來幾尾難得的鮮活鲂魚,鲂魚如玉,這時節最适合做魚脍,朕才叫人做好了放在冰上鎮着,就等你回來一并用。”
說着,早已得了吩咐的李江海,便親自将切好的魚脍呈了上來。
魚片被切的薄如蟬翼,盛在上好的青瓷蓮花盞中,用寒冰香葉墊底,一眼看去,果然晶瑩剔透,果然如玉一般,還透着琉璃似的光澤,只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動。
可李江海捧着瓷盞從她面前走過時,蘇允棠卻隐隐嗅到了一絲似有似無的腥味。
蘇允棠對魚脍雖不喜歡,卻也并無厭惡,尤其眼前這鲂魚這般玲珑新鮮,按理說便是略微有些一閃而過的氣味,也該偏于鲂魚鮮甜,并無妨礙的。
可蘇允棠不知為何,嗅到這氣味之後,胃中卻似是被誰捶了一拳,一陣翻江倒海。
她一時還未察覺,只是喉間突然蠕動,發出有些怪異的聲響,緊接着,便是毫無預兆的忽的低頭,發出了一聲幹嘔。
蘇允棠擦了擦眼睛的濕潤,自己倒是未覺難受,再一擡頭,果然劉景天也已是滿眶淚水!
好在這幹嘔來得快去的也快,只是幾聲,便立即平息了下來。
但二人一頓之後,卻又不約而同的瞬間想到什麽,對視一眼,臉色都是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