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示威
◎怪不得皇後這樣喜歡◎
進了五月, 京城已是一日日的熱了起來,山中的大明宮卻是不冷不熱,正是最舒服的時候。
再加上昨夜裏剛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 不算大,只将殿外蔥蔥郁郁的綠葉子都洗涮了一遍似的,水水嫩嫩,大的如蕉葉一般, 層疊的綠葉下頭, 則開滿了一架子碎碎白白的小花, 全都是喝飽了雨水的, 在山風裏搖頭晃腦,清新喜人——
蘇允棠一早披了衣裳朝窗外一瞧, 便也忍不住的彎了嘴角,喜歡得連昨天被劉景天氣出來的郁氣都消散了大半。
蘇允棠:“天氣真好, 這樣的天氣, 很該出去轉轉的。”
“就是呢, 小姐先前只顧着在屋裏養胎, 春光都耽擱了。”
一旁去厄也點頭:“小姐加一件衣裳, 咱們去鏡湖邊兒瞧瞧水吧?”
大明宮附近不單有千年古剎,景色也是極好,水碧山青, 千岩競秀, 朝東五裏, 便有一處極為寬闊的湖面, 名為鏡湖, 湖水也真如明鏡一般。
前朝建行宮時, 便沿着水面修了棧道回廊, 回廊盡頭,是一座四角亭,腳下又有石臺徑直插向水中,閑暇在亭中賞景,潑黛一般的湖光山色,美得足可入畫。
蘇允棠果然心動,又嘆息:“可惜我懷着孩子,若不然騎了輕雪,帶上貴妃,踏着朝露打馬過去,才是爽快。”
去厄瞪她:“可不是越說越過分了?坐車都不敢行快了,小姐想帶,就叫貴妃與輕雪在旁邊跟着一道走。”
蘇允棠便也笑,想了想:“只叫跟着我一道就是了,它年紀大了,本也不能很跑,輕雪卻正是壯年,平日裏都悶着,好容易帶出去,還得叫人一路牽着慢悠悠走,太委屈了些,不如等我先去了,再叫人騎着它跑去,對了……”
說到這兒,蘇允棠又想到:“小林太醫還沒來,一會兒就請他騎輕雪過去,也省的再周折。”
去厄答應着,看着蘇允棠多添了一件鬥篷,便叫初一幾個先護衛娘娘出門,她則慢一步,收拾好了要用的東西器具,随後跟上。
就這般,等蘇允棠一路晃悠悠的到了鏡湖旁的四角亭時,水邊的石臺上,已支好了遮陽避風的的銀蓋大羅傘,傘下又擺了特意搬出來的檀木馬蹄案,案上擺着裝着四色點心的山水漆盒,案前擺着軟墊蒲團。
再往前一瞧,臺上還放了逍遙椅,椅上都鋪了厚實的軟墊,甚至還有支好的釣竿正晃晃悠悠垂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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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允棠一眼看去,就忍不住的樂:“我們去厄姑姑可當真是越來越仔細了!”
去厄擦着額頭忙出的薄汗,正看着一旁的小茶爐,等着炊好山泉水用來沖湯沏茶,聞言也是格外得意:“無災姐姐都誇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呢!”
蘇允棠果然笑着連連誇贊,瞧着水沸了,也難得的起了興致。
她放了貴妃去一旁休息觀魚,自己則親自上前小心坐下,挽起袖角,從青柚雕花小瓷盞裏挑出了一只,用壺裏的熱水緩緩燙過,而後不急不緩的打開裝了茶葉的小錫罐,取出竹制的茶匙,緩緩舀出些少許茶沫,倒于杯底,提起水壺,手法熟稔的沖出了一碗新茶。
去厄托腮在一旁瞧着,只覺小姐的手指生的真好看,細細長長,又藕節似的白嫩,不過帶了這麽幾件簡單的茶具,這麽簡單的幾個動作,可叫小姐在湖光山色中款款做來,就仿佛帶了一種獨特的韻味,和敬清寂,叫人連心跳都跟着慢了下來 。
直到蘇允棠捧着沏好的茶,靠在逍遙椅上舒服的眯起了眼睛,去厄忍不住開口:“小姐可真漂亮,像是天上的仙女!”
蘇允棠嫣然一笑,探身朝她推去了一方小茶碗:“這小嘴怎麽這樣甜?可不得給你一盞茶吃?”
“什麽樣的好茶?不知朕可有福氣嘗上一嘗?”
就在這時,不知何處忽的傳來一道清朗的男聲。
一旁的初一等人瞬間警惕,連原本專心盯着魚影的貴妃都忽的擡頭,朝着水中吠了起來。
蘇允棠微微蹙眉,起身朝着貴妃吠叫的水道旁看去,果然,下一刻便現出了一方精巧的竹筏。
劉景天布帶束頭,身着青色短打,衣袖挽在肘上,露着結實流暢的手臂,手持竹篙,行雲流水似的輕輕一點,那竹筏便知道主人心意一般,穿過荷葉,格外絲滑的行到了亭下臺前。
“阿棠。”
他立在水中笑着喚她。
鏡湖沿着回廊,種了品種上好的水芙蕖,雖然不如宮中侍弄的精心,在山中卻也別有一番野趣,還不到花開的時候,可片片蓮葉舒展,在清晨的微風舞女一般輕輕搖曳,在水裏也透着一股別樣的風姿。
但即便是立在這樣的美景中,劉景天也沒有絲毫的遜色。
他生的當真極好,劍眉星目,桃花入眸,在迷蒙的水氣中,連嘴角的弧度都氤氲着勾人的缱绻,仿佛是對着心愛之人吐露滿心情愫,連身後的接天蓮葉,都瞬間淪為他的陪襯。
蘇允棠緊了緊手中茶碗,面無表情。
剩下的初一去厄等人,見是陛下獨身前來,也松了戒備,只有貴妃,仍是對着劉景天吠叫不停,顯然是還記着這個如今總是叫主人不痛快的人。
劉景天見狀搖一搖頭,也沒叫旁人攙扶,只是撐起竹篙,手臂的線條繃緊,再一用力,輕輕巧巧的一躍,靴子便幹幹淨淨的踏上了石臺,一絲水痕都未沾。
上來之後,他便屈膝在貴妃面前蹲下,啧啧搖頭:“貴妃啊貴妃,你可忒狠心了些,在荊州時,我喂了你多少次?怎的如今就全都翻臉不認了?”
不知時是當真聽懂了劉景天的話,還是見主人還算平靜,貴妃聞言嗚嗚兩聲,還當真沒有再朝他大吠,只是仍舊擋在蘇允棠膝前,不許他靠近。
蘇允棠摸摸貴妃的頭,贊一句:“真乖。”
劉景天便不禁苦笑:“怪道它這樣狠心,原來是物似主人形。”
蘇允棠乜他一眼,仍舊懶得理會,劉景天卻也不惱,早有準備似的,取下了腰間懸的布袋,往手裏倒出了幾顆結實的東西,晃動着逗弄道:“再嘗嘗試試,看看可能記起朕?”
貴妃鼻翼抽動幾下,果然立時便露出些心動的模樣。
蘇允棠也隐隐聞到了一股肉香,垂眸看去,竟是煮熟的兔關節,
蘇允棠不滿:“它啃不動骨頭。”
貴妃年紀大了,牙口不好,啃不了硬物,莫說骨頭,連肉都是熬成肉糜給它吃粥。
劉景天卻擡擡手:“是特意挑的軟骨,貴妃這樣的老犬也能吃,不信叫它試試?”
貴妃養的極好,沒有主人吩咐,不會吃外人給的食物,可是獵犬啃咬扯磨也是天性,見了劉景天掏出的軟骨,吃了好幾年肉糜的貴妃便已忍不住的流起了口水,神色也有些躁動起來,頻頻看向蘇允棠。
蘇允棠看的不忍,下意識的點頭,果然,下一刻貴妃便飛快的叼起了劉景天手中的脆骨,連吃幾個都不見停,一點不見平日的穩重,吃得喉嚨裏都發出滿足的嗚嗚聲。
劉景天站起身,又從袋中掏出幾枚,只這一次沒有放在手中,而是随手往上一抛,引得貴妃起身在半空去銜。
這樣追逐的小游戲,凡是狗就沒有不喜歡的,尤其劉景天仍的恰到好處,距離不遠不近,正是年邁的貴妃略微費力便能接到,既不挫敗,也不會無聊。
幾塊軟骨下肚,貴妃高興的尾巴都不停擺動了起來。
劉景天哈哈笑着,轉身看向蘇允棠,手腕一抖,一面往身後抛着軟骨逗着貴妃,一面朝蘇允棠爽朗道:“阿棠你瞧,朕就說了不礙。”
說着,看到蘇允棠的神情,劉景天屈膝仰頭,一雙桃花眸,迎着水光看向她,笑着低頭:“還在生氣吶?昨日是朕說錯了話,你我二個的事,的确不該攀扯旁人。”
“朕昨夜就後悔了一夜,惹了你生氣,在勤政殿的竹榻上窩了一碗,朕自個倒無妨,只怕連累你睡不好。”
劉景天在投其所好。
蘇允棠無比清醒的意識到了這一點,從劃竹筏出現,到現在喂貴妃示好,低頭認錯,不單單是在讨貴妃喜歡,也更是在讨她的歡心。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她也瞬間驚覺,雖然她這麽多年來,從未真正認識劉景天,但劉景天,卻當真是對她的喜好了如指掌。
她喜歡的,原本也不是登基之後的威嚴端肅的劉氏帝王,不是現在忘恩負義的劉景天。
正如她打小看江湖話本時,比起那些一本正經的正道魁首,規規矩矩的名門少俠,反而更喜歡那些邪性不羁,亦正亦邪的反派,危險又刺激,仿佛與這些人在一處,便有數不盡的有趣新奇。
劉景天此刻獨身一人,點着竹筏踏水而來,逗弄貴妃的爽朗模樣,便生動的仿佛舊日重現,仿佛當初燈會上,那個随性又不羁,憊懶裏又透着渾身鮮活元氣的少年,又重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若還是從前的蘇允棠,這樣的劉景天是會教她心跳不已,滿心雀躍的。
但現在不行。
不是她的喜好變了,只是她已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喜歡虛僞矯飾,更不喜歡被人玩弄诓騙。
蘇允棠坐直身,眸光冷漠而清明:“你又想要什麽?”
劉景天上一次這般投其所好,對她曲意讨好,換來了父親率軍相投,換來了這江山半壁盡收囊中。
如今,父親已逝,他已是劉氏帝王,作出這幅模樣來,又想要什麽?
這話讓劉景天面上的笑容一頓。
“阿棠,朕不過想與你好好說幾句話。”
他停了動作,眉眼低垂,說不出是低落還是委屈:“原來在你心裏,朕來尋你,就必然是另有所圖。”
蘇允棠冷冷擡眸,還未開口,身後棧道上便又傳來熟悉的馬蹄脆響。
蘇允棠記着這馬蹄音,是輕雪。
她撂下劉景天,起身立于欄前,看去,果然是她的輕雪,渾身雪白,步伐矯健,一路輕快的騎至路旁,方才停了下來。
停下之後,馬背上跳下一個青衫少年,身姿挺拔清隽,如青松翠竹,下馬之後,也沒有急着走,而是撫摸着輕雪馬背,面色柔和,仿佛誇贊。
輕雪跑的暢快,被摸了之後,也微微低頭,蹭了蹭年輕人頭頂。
這就是輕雪十分喜歡一個人才有的表現了,蘇允棠遠遠瞧着,嘴角便不禁彎起一時弧度。
一旁劉景天将最後一枚軟骨扔下,摸着已經不再抗拒他的貴妃下巴,聲音低低的,說不出是在說貴妃還是說自己:“你啊,不中用!”
将輕雪安置好後,林芝年也沒有耽擱,拎起袍角,便邁步上了回廊。
他并沒有看到蹲在地上喂貴妃的劉景天,只是擡頭瞧見亭內欄邊的蘇允棠,便停了腳步,粲然一笑,拱手問安:“娘娘萬安。”
下一刻,劉景天便忽然出現在了蘇允棠身後。
林芝年神色一頓:“陛下。”
劉景天微微颔首,眯眼打量了一陣,剛認出似的恍然道:“唔,你是林橋的兒子?”
蘇允棠皺眉打斷:“幾日前才見過的人,你裝模作樣什麽?”
劉景天坦然:“上次只覺着眼熟,這才想起來,就是朕上次升了醫判,調來伺候你的小太醫?”
限于身份,亭下的林芝年不得不低頭,重新朝他見禮:“陛下記得不錯,微臣林芝年,見過陛下。”
劉景天溫和的仿佛天下間最禮賢下士的君王:“果真是一表人材,朕見了都覺一新,怪不得皇後這樣喜歡。”
蘇允棠退了一步,皺眉看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靠到了她身後的劉景天。
話沒錯,可是聽起來,怎麽就這麽不對勁?
林芝年也覺不對勁,面色謹肅,只微微低頭,一個字不應。
劉景天卻還又一手虛攬了蘇允棠,繼續道:“愛卿不必多禮,這些日子,朕忙于政務,多虧你服侍皇後有功,叫朕放心,待皇後順利産下朕的孩兒,朕也必要代她們母子好好謝你。”
這次,蘇允棠終于聽出不對勁在何處了。
這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将自己與她放到了一邊,只将小林太醫推了出去。
他這是在吃醋示威?
簡直莫名其妙。
林芝年的面色也緊繃起來:“娘娘與臣曾有庇護之恩,服侍娘娘鳳體也不過本分罷了,不敢領陛下謝字。”
劉景天摸着下巴:“唔,是了,皇後庇護過你,說來,朕落難之時,也是多虧皇後出手相助,受皇後庇護還在你之前,還真是巧。”
別太當回事兒了,這庇護,你也不是獨一份的。
林芝年微微低頭,面色更加嚴肅。
我雖在你之後,可我此生都記着娘娘恩情,絕不會如你一般,忘恩負義,讓娘娘難過受傷!
林芝年心下這般想着,可為了不給娘娘添麻煩,也能在心裏想過。
他在自己心間壓上了層層自縛,絕不能出口一個字。
這分量太過沉重,只壓得他澄澈的雙眸都顯黯淡起來。
可看着他這模樣,劉景天卻忍不住的彎起嘴角。
黃毛小子罷了,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簡直不值一提。
不過這笑意也沒能維持太久,下一刻,蘇允棠用力掐了掐自己手心。
得意的劉景天神色一頓,回眸一瞧,便見蘇允棠從林芝年身上收回了關心的目光,再看向他時,便如冬風一般冷厲。
她的嘴唇微動,發出無言的警告:
閉嘴。
作者有話說:
劉景天:嗚嗚嗚,只見新人笑,不管舊人哭,你就是偏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