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怎麽又是桂花酒!
◎如題◎
“陛下……陛下, 這又是何苦?”
養乾殿東暖閣內,劉景天靠着暖炕上的麒麟祥瑞長引枕,一動不動的正對着面前對半大開的琉璃窗。
窗外是朝着宮壁的一處狹長空院, 正是午歇的時候,院內無人,只兩只仙風道骨仙鶴閑閑踱步,要不是禁衛統領周光耀獨自站在窗外, 劉景天的模樣看起來, 看起來就像是在靜谧午後, 癱在炕上無所事事的消遣發呆。
聽着周光耀的話, 劉景天也只是眯着眼睛,半晌, 方才緩緩道:“皇後都找了誰?”
劉景天不單神色懶散,聲音也很低微, 多虧了周光耀習武之人, 耳聰目明, 若不然, 還當真聽不出天子到底說了什麽。
“聽聞蘇府去請了一位陳姓夫人……”
周光耀微微低頭, 将陳韞容的身份來歷都一一禀明,說着,話中便也忍不住有了些為主屈辱的意思。
原本也是, 原本妻子為丈夫納妾, 是世間美事, 可架不住皇後娘娘也太過分了些, 旁人都是納妾納色, 可皇後娘娘挑的這都尋的什麽人?
半老徐娘, 還帶着個拖油瓶, 還要禮聘為妃,知道的,是皇後娘娘一力作主,代其照料公主皇子,不知道的,只當是陛下的癖好與衆不同!
雖已是秋日,但恰逢正午,秋老虎厲害,白花花的日頭頂在頭頂,仍舊照着人眼暈,周光耀只是在外頭立了片刻,就曬出了一層薄汗。
可窗前的劉景天許是被這兩年間的折磨耗去了大半的元氣,蒼白的面色迎着正午的日頭,只猶如浸在冰水中的透明冷玉。
聽了周光耀的話,他面上也沒有什麽屈辱震怒,只疑惑道:“沒有蘇無災進宮的風聲嗎?”
以蘇允棠的打算,她那個無災姐姐才該是最合适的人選。
周光耀:“未曾聽聞。”
劉景天還有些高興,微微正身:“是什麽緣故?”
周光耀頓了頓,才道:“不知。”
劉景天聞言一愣,周統領此刻也才忍不住搖頭:“今時不同了,陛下。”
大将軍起于軍伍,治家如治軍,最是嚴密,換了蘇無災當家後,也是緊閉門戶,諸事都從舊例,頗有章法——
全靠着陛下一直對大将軍心存戒備,從荊州起就草灰伏線,明子暗子派去無數,多年積累,再加大将軍病逝,蘇府大不如前,他們這才能将鐵通似的将軍府透成半幅篩子,明面的事全能聽聞,暗中的手段也能探出八=九成。
可如今不成啊!
如今陛下身患惡疾,閉門不出,朝政全由皇後娘娘把控,将軍府更是煊煊赫赫,尤其那個白先生出現之後,将蘇府裏外都換成了蘇家慈幼院自個養出的人,想要得知什麽,反而開始艱難了起來。
劉景天只頓了一瞬,便也懂了。
周光耀卻還未完,說着,面上越發無奈起來:“何止外頭,再這麽下去,屬下這個禁衛統領怕也是有名無實,一聲令下,還不如新換的副尉有用些。”
這話也一點不假,在大明宮,他是事關要害的禁衛統領,娘娘想要對陛下動手,還要舍出身旁的去厄來先将他說服勸降。
但這一年來,皇後已是肆無忌憚開始對天子親衛,南北禁軍都出起了手。
有大将軍威名,那起子在各地軍中拼殺出來,憑本事選入宮中的軍汗禁衛自不必說,原本對大将軍三個字敬慕不已,從前将軍府明擺着落魄時,讀喝多了都不着四六,八丈遠的幹系,都敢吹噓自個是蘇軍出身,還覺着是給自個貼金,皇後娘娘攝政之後更不必說,名正言順,單沖着将軍府三個字,收服的就毫不費力。
如今的禁衛從上往下,他這個統領勉強算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往下兩個南北都尉,一個就是皇後娘娘前月才換上的,另一個是宗良翰的親孫子,還是忠心耿耿,不過叫周光耀看來,這小子也不是不想反,實在家裏前頭給後黨得罪狠了,反不過去。
陛下退的太過分了些,在周光耀看來,這可比朝堂上的争權奪勢要命的多。
這也是他一開始問劉景天到底何苦的緣故。
說到此處,院外忽的傳來了撲簌簌的聲響,卻是院內的一只仙鶴許受不住頭頂的日頭,忽的展開翅羽,順着回廊飛到了高高的宮牆上。
劉景天聞聲看去,一時面上也忍不住恍惚出神。
自小就給人豢養的仙鶴猶能在宮中随意飛舞,無憂無慮,他堂堂天子,如今卻只能困在這養乾殿中,等着不知何時的屠刀轟然而落。
一念及此,劉景天手握碧玉珠,不禁滿心自悲頹然。
不過從大明宮到養乾殿,劉景天對這種情形也算頗有經驗了,這種頹然無力的念頭冒出來時,一定要立時就想法子打斷壓服,否則,一個不小心,往後的半日甚至一整天都是渾渾噩噩,形同廢人。
因着這緣故,原本癱在引枕上的劉景天深吸口氣,努力的拖動着自個雙腿坐了起來,立即尋了他最在意的問道:“可有尋到葛老消息?”
打從蘇允棠當真對他生出殺意起,劉景天就一直沒有放棄找人。
他自然知道自個并沒有殺人,只是這葛老也的确就是在他的人尋到之後,回京的路上第一個夜裏,就莫名不見了蹤跡。
那時劉景天心存私心,得訊之後也未追究,只當就是被狼咬死了,還得個清靜。
哪裏會想到今日?
此時才只得再提起舊事來,重新審過帶葛老回京的兵卒,一個個細細回憶,才說大半不是狼獸,因為周遭并無發現狼群痕跡,也沒有聽到葛老呼喊救人的動靜。
因着這緣故,劉景天就總存着又抱着一絲希冀,覺着或許就是這個葛老是知道蘇将軍病入肺腑,壓根救不回來了,怕連累了自個的神醫名聲,才趁着夜裏時自個偷摸逃了,說不得現在就還隐姓埋名,躲在什麽地方活的好好的。
現在老死了也不打緊,只要能尋到他曾經活過的痕跡苗頭,也能拿來證一證自個的清白。
周光耀自然也明白這事的要緊,聞言卻也只是搖頭:“已順着葛老消失的地方,周遭搜尋了百裏,一無所獲。”
劉景天咬牙:“繼續往外找,再分出一半的人來,再回去,細細重查一遍。”
周光耀口中應諾,只是心下對此卻也不抱太多希望:“隔了太久,再查,只怕也未必能有消息,原本也只是要取信娘娘,若不然,屬下派人布置下假蹤跡試試?”
找人假冒葛老,這種手段,劉景天又怎麽會沒想過?
可現在的蘇允棠,對他早已一分一毫的信任都無,真的出來只怕都要諸多疑心,何況假的?
劉景天冷聲:“你倒有把握能騙得過皇後?”
當然沒有。
周光耀立時啞然,如今的皇後娘娘,哪裏有那麽好騙?
何況陛下的行事,也的确不像是沒殺過葛老的人啊!
老實說,要不是陛下這麽信誓旦旦的找人,連他這個天子僅存的親衛都不信!
周光耀嘆一口氣,忍不住探身,加重了語氣:“陛下,您如今受縛,是夫妻情深,心甘情願,可若再這麽下去,娘娘用不得幾年,就能幹脆領兵逼宮,明目張膽的要您性命了。”
到那時,他也別想什麽娶椒房殿的掌事大宮女了,趕着當招婿,都得看他家去厄樂不樂意。
周光耀說得嚴肅,可劉景天聽了,非但未曾動容,面上反而還透出一股微妙的苦澀——
阿棠要殺他,哪裏用得着領兵逼宮?
不過周光耀的話,到底還是聽進了他的耳中。
如今他還有幾分反擊之力,再這麽拖下去,往後阿棠一狠心,他的确是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個與皇後一道死。
可現在若是動手,其中但凡有一絲差池,只怕阿棠立時就要帶着他自戕!
當然,若是能成功,好處也是有的,若是能一舉拿下皇後,以蘇府與兩個孩子威脅……算了,好容易生下的兩個孩子,他自個也舍不得,只靠幾個奴婢與蘇允德 ,也未必能拖得住如今的阿棠。
倒是他早就下旨,叫唐黃改進能叫人昏迷不醒,且最大限度不傷身的藥方,如今該有點小成,就讓阿棠一直暈在床上,精心照料,多的不說,拖個幾年的活頭總是有的,不過再長就是做夢。
為上者,最忌諱的就是搖擺不定,優柔寡斷,越是遲疑不決,反而越容易作繭自縛。
但此刻的劉景天,卻早已不見打天下時的果決泰然,只是撥動碧玉珠,左右為難。
這倒也不單單是被困兩年,在一日日的痛苦中消磨了不少志氣,實在是眼前的這兩條路,哪一個都是一般的黑暗。
按兵不動,除非阿棠沒有心軟改念,否則就是在這牢籠裏,等着她安排好一切之後拉他一塊死。
破釜沉舟,不成功就是立即死,成功了也就是痛苦的茍延殘喘幾年,十年之內,照樣死。
這叫人怎麽決斷?!
半晌,劉景天也只得選擇再等等:“且先看看,看皇後到底選了誰進宮。”
他還有些時間,先等等,阿棠便是動手,也沒有這麽快的,她總要安排好兩個孩子不是?
這麽想着,劉景天微微閉眸,強自按捺的心中的焦慮,按兵不動。
好在一個月後,宮中便也終于傳來了消息,那陳韞容夫人雖然進了宮,卻不是已嫔妃的身份,而是授了六品的女官之職,成了陳尚宮,專領撫育皇子公主之責。
聽到這消息之後的劉景天,仿佛在,終于能放心的松一口氣,
果然,他料的不錯!
什麽陳夫人新夫人,這種外路請來的人,阿棠不可能放心!
莫說那夫人還有名聲在外的官宦後代,便是是個賤民奴婢,此刻靠着身份權勢,亦或者她那個拖油瓶的孩子,能夠全新臣服,安心養育照料皇子,可日後呢。
按着阿棠的打算,等他們都死了,如今的冊封的三夫人往後可是攝政的太妃太後,福宜親政之前,都要受其節制。
那蘇無災不知為什麽不成,剩下的人愚昧蠢笨的沒有用,聰慧有能的又怕野心。
這麽一來,阿棠這個親娘先将福宜養到十幾歲立的住之前,都別想着死了。
這麽時間,說不得就能尋到轉機!
在這樣短暫的安心中,劉景天不知不覺間,便到了今年的中秋佳節。
去歲的中秋,蘇允棠還叫雙腿被廢的劉景天在群臣面前露了一面,以安人心。
今年的中秋佳節,莫說朝臣,因為沒打算請慈高太後回來,蘇允棠幹脆家宴的面子情都省了,仍舊已養病的名頭,讓劉景天安安靜靜的待在養乾殿。
劉景天對此倒也不甚意外,他也沒心思過節,瞧着太陽落山之後,便将周光耀都打發了回去團聚,自個坐了輪椅,只叫低眉順眼,一聲不吭宮人将他推到院子裏,對着四方夜空裏圓滿的明月發呆。
不過叫劉景天意外的是,臨近子時時,本該與孩子在一處團圓的蘇允棠,竟然出現在了養乾殿外!
人被關的久了,就如同被孤立馴養的犬獸,即便明知對方就是困住自己的真兇,可在一成不變之中,看到這熟悉的面孔也忍不住的激動,更何況是這樣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時刻。
遠遠的看到蘇允棠的身形後,在院中石桌前對着月無言的劉景天,桃花眸中都閃着意外與歡喜的光。
他忍不住上前幾步,先細細的看過月色之下的蘇允棠,又問:“福宜畢羅呢?”
蘇允棠也很平和,在初一的攙扶下在劉景天的對面坐了:“鬧了一晚,剛才睡下了。”
劉景天也不可惜:“這麽晚,确是該睡了,阿棠你能來,朕就已經十分的意外歡喜。”
劉景天面前的石桌上,也有宮人擺了茶果點心,但單從劉景天此刻削瘦見骨的身材上,也知道他如今并沒有那麽好的胃口,一口都沒有動。
倒是剛剛坐下的蘇允棠示意之後,她帶來的宮人便立即躬身上前,将手中提着的宮中傳膳用的山水食盒呈了上來。
看着蘇允棠親自接過了食盒,劉景天便更忍不住的笑:“這是還帶了酒菜來?阿棠怎的知道朕沒用晚膳?”
但劉景天期待的目光中,蘇允棠款款打開食盒,內裏卻并無膳食,端出的只是孤零零的一只酒壺,一只酒盞。
伴着蘇允棠取出的動作,酒壺內十分應時的桂花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劉景天的動容期待的面色便也瞬間一變——
怎的又是桂花酒!
作者有話說:
劉景天,桂花酒PTSD嚴重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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