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大喜

◎葛老尋到了!◎

回到皇宮後, 蘇允棠便也沒有繼續在明面上委屈劉景天,一應用物仍按天子規制,并不落人口實。

因着這緣故, 即便天子仍在病中,并不見人,時至中秋,養乾殿內外, 也仍舊按着時令添了不少布置, 殿內殿外擺着各色菊花盆景, 此刻劉景天賞月的石桌前, 還新搬來一副玉作的影壁。

玉璧的玉質不算上等,只勝在渾然一體, 夠大,切琢的光滑如鏡, 萬裏無雲, 月亮不單玉盤似的懸在天上, 也清清楚楚的照在玉璧內, 天上天下交相輝映, 撒下一片如水的靜谧清輝,不需燭火,就能将四下看的處處清楚。

月光下, 蘇允棠顯然也是為了節日特意裝扮過的, 一條流光錦做的簇新石榴裙, 身披珍珠衫, 鬓中插了一對羊脂的半月小釵, 正好拼成了一輪滿月, 聘聘袅袅, 只差些雲煙,就當真如仙女下凡一般。

入座之後,還能看見兩鬓插了一對兒頗有童趣的流蘇簪,一面是墜着嫦娥奔月,一面靈兔搗藥,都是格外應景的,在發間顫顫巍巍,活靈活現。

這樣花裏胡哨的釵子并不是蘇允棠的喜好,倒是福宜與畢羅年歲大些後,很喜歡這樣晃悠悠亮閃閃的小玩意,剛剛看到時,劉景天甚至都能由此想到,阿棠來之前在椒房殿內拔下金釵,逗弄着兒子女子的溫馨場景。

雖然不能親至,但只是想一想這一家和樂的場景,也能叫劉景天滿心寧和,面帶微笑。

可随着面前飄散出的桂花酒香,什麽一家和樂,溫馨難得,都立馬破碎的一點不剩!

他與蘇允棠之間,第一次的桂花酒,是他令唐黃下了迷藥,害他跟着懷孕生産,第二次,是回京之前,蘇允棠明目張膽廢了他的腿,如今眼前又擺上了桂花酒——

這裏頭是又下了什麽迷=藥?

劉景天簡直有些咬牙:“蘇允棠,你又想幹什麽?”

蘇允棠也沒遮掩,平心靜氣道:“要陛下病重不治。”

劉景天倒吸一口氣:“你瘋了?”

若不是雙腿還站不起身,只這一句話,劉景天就恨不得扯過蘇允棠來,叫她好好清新清醒:“福宜如今才多大?這麽等不及叫朕死,你是唯恐福兒子女兒活的太肆意,沒叫人欺辱過?還是你被堂堂天後的威風氣派迷了心志,就覺着堂上衮衮諸公都是沒骨頭的廢物,由你拿捏?”

這也是劉景天先前遲疑不定,最終卻還是選擇以逸待勞,對蘇允棠讓步的主要緣故。

劉景天起于微末,開立一朝,自然知道打天下固然不易,但往後的治理天下才更是千絲萬縷,數不出的艱難,只說這劉氏開朝至今,多少驕兵悍将,精銳良臣,血流成河的沙場亂世都能走下來,卻死在了開朝之後的太平年月裏,難不成只是因為他刻薄寡恩,心存狹隘嗎(有些确實是)。

天下大事上,劉景天也沒有那麽小氣,在心裏記仇存心報複的只是少數,更多都有不得不殺的緣故。

主少則國疑,奴大則欺主,歷來便不是一句空話。

帝王将相,勳貴世家,原本就是你進我退,你弱我強,從沒有過一刻放松,他堂堂開國之君,不過是年紀輕些,資歷淺些,便有許多人想在背地陽奉陰違,欺哄于他。

但凡“仁德”一點,此刻大朝會前幾排站着的忠臣良将們,便立馬就要跳出來,為天子分憂,與天子“共”天下,頂好天子就傻乎乎養在後宮,吃吃喝喝玩玩女人什麽都不理,什麽天下大事都等着臣子們送到眼前,只管沒腦子的點頭蓋章就是,任憑他們已天下萬民肥一家之私。

先前是有蘇允棠在前理事,又有他甘願在後鼎力支助,這一兩年裏朝堂上才算太平,能讓蘇允棠一點點的歷練長進。

如今這一盞毒酒下肚,他們兩個一道死了,留下福宜一個幾歲娃娃坐上龍椅,蘇家人可不可靠且不提,等着他的是多少艱難險阻、驚心動魄?

女兒就更不必提,福宜這個年幼天子都只能受制于人,畢羅一個空有血脈身份的公主,又能有什麽好下場?

正是因此,劉景天才料定蘇允棠不能立時殺了他,孩子已然有了,再是着急,也要等到福宜長大,能夠登基理事,不叫人随意哄騙欺辱。

誰曾想,這不是自個兒生的就是不心疼,蘇允棠就當真就這樣狠心,只管自己死,不慣兒女活!

劉景天的呼吸沉重,只覺眉心都在一跳一跳的疼。

他知道自個被折騰出了些迷心瘋疾,還疑心是否痊愈,如今看來,蘇允棠分明比他瘋得更甚!

蘇允棠案前端坐,老神在在的看着劉景天質問震怒,連發間的流蘇簪都平穩的沒有一絲晃動。

直到劉景天一串話說罷,蘇允棠方才緩緩道:“陛下誤會了,這桂花酒,并非見血封喉的毒=藥。”

劉景天一頓,也意識到阿棠說的只是病重,并非立時就死,自己太過在意,反而失了分寸。

也是,阿棠再是狠心,動手前也總要有些苗頭布置,哪有這樣一聲不吭,大過節半夜沖上來的?

蘇允棠神色平靜,回答了他方才的質問:“臣妾自然不敢小觑了衮衮諸公,正是知道朝中許多人都不安分,才有意在有力之時處置幹淨,若不然,等你我駕崩,還将這些人留給福宜不成?”

知道劉景天能看出她的心志打算,話中也并不掩飾日後一道駕崩的言語。

不過有了剛才的沖動,劉景天這時倒是并不在意這話頭,聞言只恍然道:“你是想假作病重無力,故意松手,将這些別有用心之輩都勾出來。”

蘇允棠欣賞着玉璧上的月盤,輕描淡寫:“爵以賞功,職以酬能,開國雜亂,倒叫許多無才之輩占了職能,以至于人浮于事,如今真正的良才反而無處安置,也很該收拾收拾,騰些位置出來。”

劉景天忍不住的瞪大了眼睛。

開國之初,論功行賞,爵職的确有些混雜,也不是所有舊部都甘願領個爵位就回家養老,許多都還另領職銜,有實有虛,其中難免有些德不配位之輩。

便是不提是否盡職,只一個蘿蔔一個坑,蘇允棠想要将軍府真正的親信下屬直入中樞,必然也得清出些人去。

劉景天聽出了蘇允棠的打算,引蛇出洞的招數也不算多新鮮,他震驚的也不是這些,而是卻是阿棠的狠絕手段。

他還只是“鳥盡弓藏”,蘇允棠這幹脆開始投蚯問問,存心引人犯錯,只守着将人斬盡殺絕了!

這還是當初棋子被圍都忍不住去救,為了史六性命都要不忍求情的阿棠嗎?

劉景天愣了半晌,眸光又轉回面前的酒壺,也終于想到了更要緊的事,試探道:“既然病重是假,那這壺裏?”

蘇允棠還要他活着處置叛逆,裏面自然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可活着與痛苦受罪又并不妨礙。

更不必提,蘇允棠既然想要騙過群臣,身上受些痛處,這“病重不治”才顯得更真些不是嗎?

劉景天對蘇允棠的了解的确是一點不錯。

聽了這話,蘇允棠果然看着他,故意道:“這一壺桂花酒,也是唐黃準備的,只是不是迷藥,陛下猜猜,會是什麽?”

劉景天便立時抿嘴沉默下來。

唐黃這人 ,他當然清楚,下九流的江湖小人物出身,自幼學醫,跟着的也不是什麽正經大夫,正經醫術沒學着,反而學了一肚子坑蒙拐騙,單靠坑害病人嫌不夠,又去道館裏混了幾年,出來就穿一身道袍,靠着裝神弄鬼賺取不義之財。

可這裝神弄鬼也不容易,好好的正經人家 ,沒緣沒故誰請道士來上門驅邪?

這種時候,唐黃自幼琢磨出的幾個方子就有了大用,吃了以後昏迷不醒的,肚疼如絞的,更有甚者嘔血不止的,他便挑着富貴人家,先收買了下人主家下藥。

唐黃在這邪魔外道上也頗有幾分本事,都是他自個琢磨出的刁鑽方子,尋常大夫見也沒見過,束手無策,等着時候差不多了,他就仙風道骨的冒出來,說什麽妖邪作祟,一番作法,再加上他提早就打探出得內宅陰私,只唬得主家只當是救命恩人,自然奉上大筆酬勞。

實際上,唐黃琢磨出的這些方子壓根沒有解藥,只看分量,難受個幾日,能撐過來,自然便會慢慢好轉。

其中也有身子弱些的,就這麽幹脆被藥死的,唐黃便說是作孽深重,鬼魂厲害,竟也從來沒出過差錯。

可見前朝着實不修,竟就叫這樣的人折騰出神仙道來,生生斷送了半壁江山,估計前朝歷代祖宗都要在地下大哭一場。

不過劉景天這時候顧不得哀嘆前朝的列祖列宗,看着眼前的桂花酒,他只恨自個劉氏的祖宗不修,坐視他淪落到這步天地——

唐黃這老頭折騰出的藥,迷藥算是最輕的,哪一樣他也不願意試!

比起劉景天的凝重來,蘇允棠卻是神色輕松,甚至嘲諷似的擡了嘴角:“說來這唐黃,也是陛下廢了不少力氣尋出來的,陛下請人時,可有想到如今這日?”

劉景天聞言面色愈發難看。

蘇允棠要他難受,分明有數不盡的手段,太醫署、林芝年,哪裏問不出藥來?

可她偏偏就要叫唐黃備出桂花酒,就是故意要他自食惡果,悔不當初,故意摧折他的情志。

但即便明知如此,劉景天也擋不住對方如願,因為他無法自控的,當真生出了滿腔的悔意來。

劉景天聲音艱澀:“阿棠,朕再說一次,葛老并非朕所殺,你是一分都不信嗎?”

第一次聽見這可笑的辯解時,蘇允棠還會悲痛動怒。

但時隔多年這麽久,蘇允棠聞言,卻只是皓腕輕擡,親自将壺中桂花酒倒于杯盞內,徑直道:“這酒,是陛下來喝,還是臣妾代勞?”

如今兩人同心用體,不論誰喝,另一個都不會好受,唯一的區別,也就是一個無覺而毀傷身子 ,一個受痛而身軀無礙罷了。

若是從前,劉景天大半會想法子讓蘇允棠自己飲下毒酒,畢竟傷毀的身子是自己的,區區痛楚算個什麽?

但是如今,劉景天卻是當真有些怕痛,更怕痛苦,會勾起他生産之後地獄般的噩夢來。

因此只短暫的猶豫之後,看着蘇允棠似乎有些不耐,手心又一次動了動之後,無法拖延的劉景天一把端過了酒盞,擡手一飲而盡!

果真不是純粹的桂花酒,酒水下肚,花香酒香之外,還帶着一股說不出的苦澀。

劉景天擦了擦嘴,撂下酒盞,忿忿道:“可夠了?”

蘇允棠察覺到隐隐的絞痛,再看向面前還好好的劉景天,一時間,當真有些氣笑:“自然不夠,陛下當我瞎嗎?”

劉景天這樣的東西,就是不管什麽境地都不肯安分,一杯酒一口飲下,還叫他借着擦拭的動作吐了半口出來。

小動作被發現的劉景天咬咬牙,伸手又拿起一旁的酒壺,只是還未倒酒,動作便又一滞,忽的低頭咳了幾聲。

這次劉景天沒有蓄意拖延,因為他低頭之後,從口中吐出的不是酒,而是一口腥甜的鮮血——

給劉景天備下的的酒,蘇允棠特意在唐黃手中尋的藥方,飲下之後,會傷心肺,以至于咳血不止。

她自然也會疼,只是對蘇允棠而言,這麽點疼,比起她心中的折磨來,便不值一提。

不過只飲這半口顯然不夠,只怕吐不得兩回就要好了,要瞞過衆人,還是要多下些力氣才行。

蘇允棠又倒一盞酒,靜靜等着劉景天恢複。

也就是這時,廊下忽的傳來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夜深人靜,還能聽出甲胄相碰的聲響。

養乾殿內,少有人敢這樣肆無忌憚奔跑,再加上這禁衛特有的動靜,蘇允棠便有猜測,月色下擡眼一瞧,果然就是周光耀。

蘇允棠冷冷笑了笑:“周統領倒不愧為陛下心腹。”

在她想來,周光耀自然聽聞她的消息,特意趕來護駕,心下便也已然将他與去厄的婚期,默默改為了死期。

周光耀卻是毫未察覺,越行越快,滿面還滿是歡喜:“陛下,陛下大喜!”

面色蒼白的劉景天好容易直起身,想法也與蘇允棠一般,心下也有些惱怒。

這時候過來要護駕晚了些,要救駕又早了些,他毒,酒都飲了一半了還沖來,除了暴露身份,平添尴尬,有什麽用?

還什麽大喜,他如今這模樣,能有什麽喜?

劉景天擦着嘴角的血痕,還未惱火,周光耀的下一季,便叫所有人都是一震:

“葛老尋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