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1)
如你所見,這就是遲軒。
他和我住在一起,脾氣暴,口舌毒,渾身上下唯一可取的,是他那張迷倒了不少無知少女的臉。
我不是無知少女,我比他大了五歲,于是我很冷靜,很氣憤地對他說:“你,你等着!”然後……
撒丫子就要跑路。
剛跑了沒幾步,一只手拎住了我的衣領。我默默地在心底哀號一聲。
遲軒繃緊了那張臉,順手就把我丢進了剛攔下的出租車裏面。
我扶着車窗玻璃飲泣,完了,這下,是真的完了。
一路上,遲軒陰沉着那張臉,一直在致力于cosplay冰山,他一不說話我就害怕,可一想到我對蘇亦死纏爛打了那麽久,将成的好事居然被他三言兩語就給破壞了,我很窩火。
于是,一路上,我們倆誰都沒理誰,大張旗鼓地僵持着。
什麽,我叫什麽?
我叫江喬諾。
這個名字,拜我爹所賜。
我的老爹是初中語文老師,他認為自己既然是教語文的,就一定要把自家孩子的名字取得意義隽永些。
所以,當初為我取這名兒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将自己的姓和我老媽的姓并列在了一起,然後加了個諾言的諾字,以“江喬之諾”的意義為出發點,齊齊镌刻進了自己女兒的名字裏去。
我從小到大都覺得自己的名字挺好聽的,可是天殺的,遲軒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時居然笑得前仰後合,他那張秀逸瑩潤的面龐上,挂滿了讓人怒火中燒的譏諷笑容。
“江喬諾?”
無論時隔多久,我都記得他當初那副苦苦壓制笑意的表情,他那雙黑曜曜宛若寶石的眼睛盯着我的臉,煞是認真地問我:“是取曹操給江東二喬承諾的意思嗎?”
就這樣,我“很榮幸”地擁有了一個專屬于遲軒一個人的昵稱——江二喬。
二二二……你才二!
我二十三歲,他十八歲,他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心情極好或者極不好的時候叫我媽,平常就一口一句江二喬,或者江喬諾——每每想到,我就有一種輩分上無法定位的感覺。
當然,此時此刻我早忘了什麽輩分不輩分的了,我現在最切身的感覺,是窩火。
回到家,第一件事當然是對遲軒進行後續教育。
我坐在凳子上氣焰嚣張地指着他的臉叫嚣。
“知不知道蘇亦是誰?他是我們研究生部的學生會主席!”
“主席是什麽?主席就是我這個文藝部部長的頂頭上司!”
“你今天讓我得罪了他,我我……我以後還要不要在學生會混了?!”
遲軒倚着冰箱站着,我說三句,他只說一句:“得罪他?因為我耽誤了他占你便宜嗎?”
他這句話一針見血,我頓時臉面漲紅:“他說要做我男朋友的!”
遲軒冷笑一聲,然後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臉,他似笑非笑地說:“江喬諾,你不是一再标榜你不相信什麽愛情,也不稀罕什麽男朋友嗎?”
我确實說過這話。
記得那時候,我和遲軒一起看了場電影,很純愛的那種,看完之後,他臉色有些不自然地問我對愛情什麽的有什麽看法,我當時正值被人甩了的低落期,張嘴就說了上面那兩句話。
我說完,他那張臉莫名其妙地就黑了。
我估摸着,他大概是嫌我煞風景吧。
可是,那個時候,是我剛剛被人給甩了,此一時彼一時,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不能照搬往日經驗的。
我很理直氣壯地哼了一聲:“誰說男朋友就代表着愛情啊,我是要找個鐵飯碗,長期飯票,義務接送員,不用擔心透支的銀行卡……”
最重要的是,要用來搪塞我媽。
我的演說尚未結束,遲軒聽不下去了,扭頭進了廚房。
說起來,我是他“媽”,但是他在家的時候,多數都是不用我下廚的——好吧,是我不肯下。
遲軒在廚房裏叮叮咣咣了大半晌,我剛洗完澡出來拿毛巾擦着頭發,就見他鎖着眉尖朝我走過來,很鄭重其事地說:“鍋壞了。”
我沖進廚房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壞掉的何止是鍋,還有什麽勺啊叉啊刀啊盆啊,更甚者,就連電磁爐都罷工了。
我扭頭看了他一眼:“你煮炸藥了?”
他眉尖一挑:“煮的蘇亦。”
我愣了愣,然後賊笑。
“我說,你不會是……在吃醋吧?我是你媽哎。”
鍋壞了,只能出去吃。遲軒橫我一眼,率先出了屋,走到門口見我還在原地站着,好看的眉毛立刻就皺起來了:“你已經老到走不動了?”
我甩下毛巾,本來準備條件反射般地反罵回去,結果忽然想起了一件挺重要的事,就邊走邊問他:“今天不是周末啊,你怎麽也回來了?”
我和遲軒都是n大的學生,只不過我是研二,他是大一。我們研究生部的課向來少,所以不到周末也可以回家的,可遲軒剛剛大一,按道理來說很多必修的專業課都在這一學年,他是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聽到我的問話,遲軒卻并不答,他伸手拽住我走到門外,鎖了門,然後扭過臉來,一臉挑釁地說了一句讓我站不住的話。
“我女朋友懷孕了,得去醫院,回來找你拿錢。”
我蒙了。
遲軒那副表情,挑釁極了。
他像是致力于要把我激怒似的,緊緊盯着我的眼睛不說,嘴角還勾着一抹譏諷的笑。
我被雷得六神無主,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巴。
“懷……懷孕?”
遲軒他才大一,怎麽就……我越想越是心驚,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到底怎麽回事?你快說清楚!”
他涼涼地睨我一眼,閑閑地說:“我女朋友,懷孕了。哪個字你不明白了?”
我腦袋有點蒙:“你什麽時候交女朋友了?”
遲軒當場就笑了:“你不會是,要追究我談戀愛吧?”
他漆黑沉靜的眼睛盯着我,眼神莫測,緩緩地說:“你不相信愛情,我可信的。”
他的眼神太古怪,害得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我挺了挺胸,氣沖沖地說:“別廢話!你把事情給我說清楚!不說清楚,我沒法對你媽交代!”
“說清楚?”遲軒秀逸的嘴角勾着玩味的笑,他一步步走過來,眼瞳漆黑,目光灼熱,他一字一頓地說:“說清楚什麽?說我和她怎麽 嗎?”
他的表情和語氣都太過挑釁,我真的快要氣炸了,擡手就要扇他的臉,卻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眸光幽深地盯着我,英俊的眉眼裏忽然就掀起了一層濃濃的狠厲,他逼近我的臉,寒着聲音問我:“對我媽交代?你的心裏就只記着我媽,對嗎?”
我身子一顫。
他冷冷地笑了一聲:“如果不是她救了你一命,如果不是她為了救你而死,如果不是她托付你照顧我,你早把我丢出去了,是不是?”
我們認識的這三個月來,遲軒素來很淡漠,雖然他牙尖嘴利口舌不饒人,但也從來沒對我說過這麽激烈的話。
我本想搖頭說不是這樣的,可是一想起懷孕的事,我也氣得不輕,想也不想地張嘴直接反駁:“對,是因為你媽,全是因為你媽!如果不是車禍的時候她幫我擋了一下,我怎麽會欠她一條命?如果不是欠她一條命,我……我為什麽要受你的氣?!”
“哈!”遲軒怒極反笑,英俊秀逸的眉眼徹底被厲色籠罩住了,他揪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我的皮膚裏,“所以,你如今找到了男人,就是要把我扔出去了?”
我愣,我什麽時候找到男人了?
下一秒,我愕然回神,他不會是在說……蘇亦吧?
我張嘴想要反駁,卻被噙着冷笑的遲軒直接打斷。
“你喜歡蘇亦整整四年,又特意為了他留在n大讀研,如今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嫌我礙眼了是嗎?”
他的話,讓我的眼皮很是兇狠地跳了一下。
我什麽時候嫌他礙事了?
再說了,我喜歡了四年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蘇亦啊……
明知道他是誤會了,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遲軒眉尖忽然一凝,他霍地傾 來,張嘴在我嘴角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我渾身僵硬。
血腥味滲進我唇齒間的時候,他附在我的耳邊惡狠狠地說:“你答應過我媽的!你答應過她的江喬諾!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休想甩開我!”
說了這句,他扭頭大步走向電梯,幹淨的白襯衣灌了樓道裏的風,響得像是旗幟。
直到電梯門緩緩關閉,我才回過神來。
我氣急敗壞地追了兩步,忍不住張嘴怒罵:“明明是你做了錯事,怎麽反倒成了你有理了?!遲軒,你、你給老娘滾回來!”
我和遲軒第一次見面,是在三個月前。
那是我還沒滿二十三歲,研一即将結束。而他,不過是一個未滿十八歲、正面臨高考的大男生。
可以說——如果不是那場車禍的話,我們絕對扯不上半點關聯。
如他所說,在三個月前的一場很是轟動的車禍事件中,我、一個卡車司機還有遲軒的親媽,程度或輕或重地都受了傷。
輕者,比如我,只是摔慘了一條胳膊而已;重者,比如遲軒的親媽,性命垂危,直接就被送進了重症室。
遲軒得知了消息從學校匆匆趕來時,第一個見到的,就是等在重症室外面的我。
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我的神情很有幾分恍惚之意,回想起車禍當時的情景,即便如今只是手臂輕微受傷其他部位完全安然無恙地坐在這裏,我仍然心有餘悸。當時,那輛剎車失靈的卡車本來是将要撞向遲媽媽的跑車的,可是大約是顧忌到跑車昂貴,所以卡車司機刻意打了方向盤,然後就朝一旁騎着自行車的我撞了過來。我心驚肉跳,想躲卻也已經來不及,就在我以為自己必然要被撞上的那個當口,遲媽媽的車身忽然一個側轉,險險擠進了卡車和我之間。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遲媽媽那個反應……
此時此刻躺在重症室裏的,就是我了。
那天,見到一個身形颀長面容俊美的男生腳步倉促地朝這邊走過來時,我捂着剛剛被包紮好的胳膊,站起身來對他打招呼:“你是……遲軒吧?”
從遲媽媽的手提包裏找到了手機,見到裏面存着一個叫遲軒的名字,後面備注是兒子,我就撥了他的電話——也因此,我知道他的名字。
遲軒讀高三那年,就挺嚣張的,他只瞥了我一眼,就側臉朝重症室的窗口看去,沒搭理我的招呼,直接問我一句:“宋律師呢?還沒來嗎?”
其實說實話,直到和他相處了三個月之久後的如今,我依舊沒能明白,遲軒在他媽媽性命垂危之際最關心的,怎麽會是律師來沒來這件事。
我記得,當時我還特不識趣地提醒了他一句:“你媽媽她……受了重傷,你不去看看她嗎?”
遲軒聽了我這句話,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他那一眼,很不友好,眉眼裏眸色深沉,見不到底,只睫毛微微顫了一顫,說出口的話冷硬得生鐵一般:“她早就不想活了,這一次,不過是恰好如願了而已。”
說完這句,他在長凳上坐下,終于想起了什麽似的,擡起眼睫狐疑地又看了我一眼。
見他面有詢問之色,我指了指自己的胳膊,頗為尴尬地解釋道:“我也受傷了,那場車禍……也有我。”
我剛說完這句,就見遲軒那雙黑寶石一樣的眼睛裏面泛過了一絲冷光,他眼底毫無表情,嘴角卻噙着一抹高深莫測的笑容,就那麽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掐住自己掌心的肉,逼退心底一直在敲打着的退堂鼓,老老實實地又加了一句:“你媽媽她……是為了救我才……才重傷的,我想……我應該告訴你。”
這下,遲軒才凜然笑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眼,眼底閃着洞徹的光彩:“你倒還算是老實。”然後屈起手指,輕叩長椅的椅臂,“全市的新聞都在說這件事,就是你不承認,我也找得到你。”
聽他這麽一說,我先是張張嘴,然後咬嘴唇,硬着頭皮說:“醫藥費有多少,我、我出一半。”
這是全市最好的醫院,住的又是最貴的重症病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心底只想着一句話,完了。
江喬諾,你接下來的兩年裏就是做牛做馬,恐怕碩士畢業之前,也付不起這筆昂貴的醫藥費的。
長椅上,遲軒臉色冰冷,他有一下沒一下地叩着長椅椅臂,似乎心煩意亂,嘴上卻是十分冷靜地對我說:“不用跟我說,沒用的。到時候和宋律師談吧。”
我一直記得,那個時候,明明該慌亂的,可他冷靜得,簡直近乎冷漠了。
我萬萬沒想到,宋律師進了遲媽媽所在的那間重症病房良久之後,出來了,居然會給出那麽一個結果。
他對遲軒說,遲媽媽情況很不樂觀,但還算清醒,她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不許任何人為難那個女孩子,那輛車本來就是開向她的,和其他人無關。
一聽這些話,我立刻站了起來。
我很無措、很慌張,但我說出的話真的是發自內心,是誠懇的:“不、不能這麽說,是阿姨救了我,我、我一定要負責的。”
這個時候,遲軒站了起來,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那一眼,又冷漠,又疏離,絕對算不上友好。
我身子一顫。
他轉過頭,不再看我,一臉沉靜地看向宋律師:“我媽沒說別的嗎?”
宋律師接下來說的那句話,讓我和遲軒當場都傻眼了。
他看了一眼遲軒,開口說:“你媽媽确實有一項要求,她……”說到這裏,他欲言又止,眼睫居然朝我臉上瞟了過來。
我先是一怔,轉而會意,好漢做事好漢當地朝前邁了小半步:“阿姨有什麽吩咐,您請說吧。”
“好。”宋律師點頭,鄭重其事地說了出來,“她想請你,幫着照顧遲少。”
遲少?我愣了一下。
下一秒,我呆了。
比我更加呆愣的,是表情瞬間冰冷了起來的遲軒。
他難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俊臉泛白,與此同時,渾身僵硬得宛若雕塑一般。
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他罵了一句:“shit。”
一周後,遲軒住進了我在校外租的那間房子裏。
當然,他對于搬進我家這件事有多麽的抗拒和抵觸,我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可是,這畢竟是他媽媽的遺言。
沒錯,在我們得知遲媽媽提出那項要求的第二天,她最終因為車禍造成三根肋骨刺入了肺部,救治無效而去世。
死訊傳來時,一直守在病房外一夜沒有合眼的我險些站不住,伸手扶住了牆壁,才勉強站定身子。
我沒想到的是,坐在我身邊位子上的遲軒,卻是一臉的平靜。他巋然不動地坐着,就像沒聽到似的,只在我朝他看過去時,垂下了長而密的眼睫,掩住了眸底的情緒。
我望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麽,那一刻,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不是悲傷,不是難過,而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和疏離。
那股冷漠的氣息,是如此濃郁,我不敢靠近,于是只好那麽手足無措地呆呆站着。
那一天,我堅持要參加遲媽媽的葬禮,遭到了遲軒的冷眼,他以為我會知難而退,誰想我卻堅持到底。
最終,他惱怒離開,我如願以償。
葬禮上,我一身黑色站在角落裏,遲軒雙手平舉端着自己媽媽的遺像,對每一個前來吊唁的人鞠躬謝禮。
他臉色蒼白,面容卻依舊俊美得一如我與他初見那日。
只不過,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在看向我的時候,像是淬了層層的寒冰,任憑我如何鼓起勇氣去看,從他的眼底能夠看到的,也只有濃郁的厭惡,和疏離。
他讨厭我。我知道的。
可是,即使是這樣的他,即使是這樣惱恨我的他,終歸沒有違背自己母親臨終的意願,還是搬進了我住的房子。
也正是因為此事,我越發不能明白——遲軒為什麽對自己媽媽的去世,表現出這麽反常的平靜。
直到……
他住進我家後,爛醉而歸的那一次。
雖說名義上,他搬進了我租的房子,可晚上十二點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出現在我眼前的。
他正值高三,出于負責和周到的心理,我特意跑去他們學校找到了他們班主任,了解了一下他的學習情況,以及高三的學生都該如何作息。
別的暫且不論,按道理來說,即使高三生因為臨近高考的關系而上晚自習,也該在晚上十點之前到家的。
猜也知道,他是在抵觸和叛逆。
為了這個,我曾撐着不睡,在門口堵過他好幾次,可每次不是被他冷冰冰地甩開,就是被他擦肩而過完全無視。直到有一天,淩晨一點他咣咣地砸門,坐在沙發上苦等的我立刻彈了起來去開門,撲面而來的,卻是一股濃郁逼人的酒氣。
我愣了一下,然後就被嫌礙事的他一把推了開去。踉跄幾步才勉強站穩,我看到他一頭一臉的狼狽,臉上盡是大大小小的瘀青,和斑駁可怖的血跡。
我真的是吓壞了,好半晌才悟過來自己不該這麽傻站着,于是也顧不上穿鞋了,光着腳跑去房間找紗布和藥。
想要給他包紮,實在費了好大的力氣,他一直冷眼看着我,不許我靠近他,最後是實在抵不住我的持之以恒,終于冷哼一聲,閉上了眼睛。
清理傷口時,他一定很疼,眉頭始終擰得像是幾乎要斷了的樣子。
有一下也許确實是力氣太大了,他霍地睜開眼睛,一臉惱怒地瞪着我,眉眼又兇又狠厲。
我被他那麽冷漠的眼神吓住,趕緊放松本來就已經十分輕柔了的動作,一邊唯唯諾諾地道着歉:“弄疼你了?對不起,我,我會輕些的。”
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來勁了。只要我的手指準備碰向他的傷口,他一準睜眼朝我發火。
我江喬諾向來不是吃素的,如果不熟悉我的人把我當成軟柿子捏一下也就罷了,可捏了一下之後還沒完沒了地繼續進行欺壓,那就是他自找苦吃了。
“喂!”
在他數度朝我挑釁之後,我的好脾氣徹底耗盡,繃着臉幹脆果斷地扔了手裏的紗布,惡狠狠地瞪着他的臉罵:“你出去喝酒打架,打成這樣回來還有理了是不是?你愛怎樣就怎樣,老娘不伺候了!”
我扭頭就走,完全不看背後的他究竟是什麽臉色,劈手甩上了我卧室的房門。
半個小時後,門外沒有絲毫的動靜,他像是睡着了,連腳步的聲息都沒有半分。
我最終還是擔心,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好久,嘆一口氣,起身開門出去。沒想到的是,走出去竟然會看到那樣一番景象——他臉色慘白,痛苦地皺着眉,原本瘦弱颀長的身子像小獸一樣蜷曲着,連腿都伸不開地蜷在沙發上。
一看這架勢,我頓時慌了,連忙奔過去喊他,離得近了才看到他額頭上的汗汩汩而下。我伸手去碰,立刻就被彈了開來,忍不住低呼:“好燙!”
他發燒了。
原來,他不是不難過,而是把所有的難過,都轉成了對自己身子的折磨。
遲軒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嘴裏還不時低低呢喃着什麽,我試着想要把他推醒,不想手卻被他一把抓住了。
他的動作太過突然,我吓了一跳,想起他正發着燒,哪敢耽誤,誰想他用的力氣太大,我完全掙不開,想要起身去拿手機打120都不行。
我無計可施,只得俯低身子,對着他急急解釋着:“你先松手,我去打電話。你發燒了,咱們去醫院,去醫院好不好?”
他的那張俊臉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緋紅,我越看越是心驚,伸手再去碰了一下,熱度驚人。我以為他神志不清,沒有聽清我在說些什麽,可是在我正準備卯足力氣掙開他的手時,卻聽見他含混不清地吐出了幾個字:“不、不去……”
我一愣,然後就有些怒了:“不去怎麽行?你發燒了,再這樣拖下去會轉成肺炎的!快,快。”趁他有些意識我趕緊掙了掙,“你先松開我,我去打個電話,然後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他依舊嘟囔着不去,卻好在手上的力氣漸漸小了,我總算可以掙脫開來,趕緊跑到桌邊去打電話。
那一晚,真的把我們倆都折騰得不輕,看着他被推進了急診病房,我總算松了一口氣,這個時候才驚覺,自己也是一頭一臉的汗,渾身更是不知怎麽了,力氣像是被驟然間抽空了似的。
又驚又險的一夜總算過去,我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就看到,一張五官精美的臉,正懸在我的腦袋上方。
那張臉上,那雙瞳仁烏黑的眼睛裏隐隐有幾分若有所思的神色,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臉看。
我吓了一跳。
往後退的同時,擡手揉了揉眼,然後認出,眼前這人是遲軒。
“醒了?”
揉完眼,我咧嘴朝他笑,說話的同時,手自然而然地擡起來,想要去碰他的額頭看燒退了沒有。
沒想到,卻被他避如蛇蠍地躲開了。
我這才注意到,恢複了常态的他,又是一臉的冰冷了。
我讨了個沒趣,悻悻地放下手來。注意到自己居然趴在他的病床前睡着了,趕緊坐正身子。
就這麽趴在他的床前睡了一晚上,這會兒琢磨起來實在有些尴尬,也不敢擡眼看他,只好低着腦袋,裝作整理身上的衣服。
“江喬諾?”誰想,他竟然清清冷冷地開口喊我的名字。似乎仍舊不大确定,用的是詢問的語氣。
“嗯?”我條件反射般地擡頭,立馬與他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他皺着眉,原本 般好看的嘴唇因為高燒而變得蒼白幹燥,那張原本俊美而又張揚的臉龐卻并未因此失去魅力,反倒更多了幾分 與可親近性。
察覺到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麽,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想要把這個念頭甩出去。這個動作被他盡收眼底,卻懶得深究似的瞟了我一眼,繼續把自己原本要說的話說下去。
“想要你不再多管閑事的話,我該怎麽做?”
一時之間沒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我愣了一下。
他眉尖一蹙:“我早說過,我媽之前就有過多次自殺的經歷,她有抑郁症,誰知道那天又是發生了什麽情況,不然也不會朝着卡車就撞過去。”見我瞪大眼睛,他冷笑了一聲,“更何況,她一向不拿自己的命當命,當時的情況下無論是誰她都會救,并不是真的為了要救你。”
他的話宛若鋒利的刀子,我居然好半晌都沒能找出什麽足夠有力度的話來反駁他。
見我呆愣,他盯着我的臉,有些煩躁地擰起眉毛,不耐煩了。
“還沒明白嗎?我的意思很簡單——你不必對我太愧疚,相反,如果真的感激我的話,不如以後都別管我,別去我們學校,別找我們老師,別再半夜虛僞做作地等我。”
我發誓,我真的被他那種欠揍的語氣給激怒了。
我氣得渾身直抖。
抖了一會兒,我猛地從凳子上彈起了身來,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對,你媽媽确實不一定是為了救我江喬諾才去世,她也許确實像你說的那樣,只是不拿自己的命當命,只是不想活了。但我爸媽也從小教導過我,滴水之恩尚且當湧泉相報,救我一命的恩情,更不是你說算了就算了的。”
他倚着病床上的枕頭,朝我冷笑:“你是真傻還是裝的?我不找你報恩,你倒上趕着追着。”
我也報之以冷靜萬分的笑:“我不是追着你,我是欠你媽媽的。”
說完這些,我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怒火了。眼看着他那張俊臉上全是冷意,又想起他剛才那句讓我不要再多管閑事,我真怕自己會一巴掌朝他扇過去。
我一向有些低血糖,昨晚那麽折騰了一宿,又被他這麽一氣,猛地起身險些昏倒。為了避免自己的情緒失去控制,我咬了咬嘴唇,強迫自己別開臉去的同時, 地抛出一句:“想要我以後都不管你對嗎?”
他不說話,只面如寒霜地盯着我。
我不懼不畏地回望着他:“想甩開我,很簡單。你還有一個月就要高考了對吧?只要你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我不會再對不該我多管的事情多問半句。”
他抿着嘴唇,沒出聲。看向我的冰冷眼神中,卻難以察覺地閃過了一絲驚詫。
我疲倦地揉了揉額頭,壓住因為熬夜和低血糖的關系而導致的胃部和腹部一陣陣湧上來的不适,連和他對視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垂着眼簾,看不到他是什麽表情,卻也覺察得到額頭上凝着一道灼灼的視線。
良久,他冷然出聲:“好。”
似乎是怕我說話不算數,他又加了一句:“一言為定。”
他那副生怕我賴掉的語氣,惹得我不由得苦笑了一聲。
命運何其荒謬,我無緣無故地欠了別人一條命,不報恩,對不起自己的良心,想要報恩,卻遭到恩主的敵視。
想到這裏,我就一陣又一陣的無力,卻也還記得,在轉身向外走的那一瞬,提醒他一句。
“你記住,這個承諾在你考上之後才會起效,這一個多月,我照樣會管你。”
扔下這句,我拖着疲憊的步伐走出病房,沒工夫再去理會,背後的他,又該是怎樣一副不耐煩的情緒。
我說到做到,這一個多月裏,我頂着他對我的各種奚落和無視,風雨無阻地每天去學校接他。
我當然知道,他的同學見到我時總會用一種陰陽怪氣的語調調侃他,我當然知道,他看到我斜倚着等在門口時眼底的煩躁,我當然也知道,為了一個多月後就會生效的承諾,他和我,都會忍着彼此的各種舉措。
日子就那麽不疾不徐按部就班地過着,他一直都是那副不知好歹理所當然的姿态,哪怕我冒着傾盆的暴雨去接他,他見到我,也依舊是那副冷漠倨傲的模樣,從來不曾給過我半分好臉色。
起先,和他親近的那些男孩子見了我,紛紛起哄着說我是他的女朋友。
遲軒并不解釋,就那麽酷酷地站着,他随手扯了扯自己單肩包的肩帶,冷冰冰地看着我。
反倒是我,在那片起哄聲中,漲紅了一張臉。
到了後來,看多了我們奇異的相處模式之後,那些年輕的男孩子終于不再起哄,只是看向我的眼神中,卻充滿了露骨的暧昧,和濃郁的探究。
我當然明白那種眼神是因為什麽。
我日日不間斷地去接一個男孩子,可是那個男孩子連看都懶得多看我一眼,即便是和我一起走,也總是一臉的冷漠,還保持着幾步開外的距離,仿佛我的身上有什麽不潔的東西,他一靠近就會弄髒了自己似的。
——這種情景,簡直就像是在我的身上用鮮豔的顏料塗了“花癡”這兩個令人矚目的大字,那些男孩子若是不那麽看我,那才叫奇怪了。
只是,被人當作笑話一樣來觀賞,這還算不了什麽——
曾經有多事的女生,一臉挑釁地在校門口堵過我。
她們仰着那一張張年輕稚嫩的臉,毫不客氣地提醒我要身材沒身材,要姿色沒姿色,識趣的話就該離她們的校草遠一點。
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我有多麽窘迫。
衆目睽睽之下,我是比她們大了幾歲的姐姐,又是在她們自己的學校門口,怎麽也不能同她們破口對罵。可是她們的用詞,她們的語氣,她們的神情,實在是太不客氣了,饒是我并不是什麽內向腼腆的女生,也還是覺得幾乎要被譏諷得站不住腳了。
被那些小女生當衆羞辱,我臉上平靜,可是袖子底下的手指早已經哆嗦得不成樣子了。
那個時候,被所有看笑話的人簇擁着的我,恍若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地看到了遲軒。
他就那麽孑然一身地站在人群後面,置身事外似的,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我居然,我居然鬼使神差一般地朝他投以了求助的眼神,我居然……期望着他能幫我。
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
遲軒在接收到我無助的眼神時,只微微怔了一下,然後突然勾起了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譏笑。
他無聲地朝我做了一個口型,那個口型,我看懂了。
他說:“你活該。”
那一刻,我渾身一僵,呼吸都幾乎頓住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是他……
男生們的嘲笑,女生們的堵截,乃至此時此刻幾乎全校學生把我當作笑話當作傻瓜圍觀着,都是因為他。
他是校草,他只用說上一句話,這些對他瘋狂迷戀的女生,就不會這麽讓我難堪的。
他是當事人,他只用說上一句話,就連那些眼神裏寫滿了嘲笑寫滿了鄙夷寫滿了同情的男生們,都不會那麽看我的。
可是,他沒有。他什麽都沒有做。
他只是站在人群的後面,一臉冰冷地看着我。
他對我說:“你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