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有話要說:

當焉無塵回首,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心膽俱裂,沖出山門,狂呼道:「衍瑕——」

他連連出招,将侍衛們一一擺平之後,足不點地的撲到懸崖之側,狂亂的望着深不見底的崖下。

并沒有她的蹤影。她應是直墜崖底了,他方才就應該知道,她的死志已定,不然不會夤夜縱馬,只身前來見他。她應該早已知曉他的所在,若不是意欲與他訣別,為何遲至今日才前來相尋?

她消失了。但他卻是直至此刻,才知曉自己曾錯過了多少該珍惜的時光,而那些事物,卻是一去再也不返。

他相信了。直至這一刻,他才相信她是愛他的。而這個認知,來遲了十五年,而且逝者已矣,來者卻再無法追回。

他是如此痛苦,以至于沒有聽到身後皇帝下令放箭、出劍來傷他。當刀劍加身時,他吃了一驚,但卻并不覺得疼痛,只感到那種深切的痛心,依然絞扭着他的肺腑。

他身上傷痕累累,卻已連反擊的意願都消失了。如果他願意,是可以脫出這重圍,全身而退的。但是,他卻沒有絲毫離去的意願。

她舍去了自己的性命,為了愛他。她本來可以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可以在盡享榮華富貴之後,在簾後訓政、名載史冊。但是,她放棄了自己所有原本觸手可及的東西,苦苦等待着他偶爾的回頭眷顧。

但他卻沒有。在她有生之年,從不曾得到他的眷顧。

因此,她絕望地毀掉了自己的容顏,在逼迫他遠離之後投身深谷之下。

這樣凄厲的訣別,這樣斷然的分離,她以為他還能忘記她多少?

他微笑,回頭。看到寺內衆僧沖出來,與侍衛們激戰不休。

年前圓寂的師父,曾說過他夙有慧根的。若是潛心修煉、一心向佛,大概……可以成正果吧?

只是,如今他竟然絲毫不留戀那唾手可及的正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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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何家女兒不以才貌聞名,也許……他們會過着平凡的生活,然後,或許有一天,讓他終究發現自己是喜歡衍瑕的吧?

「今世……已矣,來世……」他的喃喃低語被一柄突然刺入他胸口的長劍所打斷。

他仿佛絲毫不訝異這樣的結局,當血箭自他胸前激射而出時,他甚至含着一個微笑。

那微笑讓刺中他的皇帝膽寒。他一直不明白為何何家姊妹皆獨鐘于焉無塵一人,而何衍瑕甚至為此寧可付出生命的代價。但此刻,他突然有些懂了。

在須臾間,焉無塵已出手,重重擊中皇帝心口,打得後者朝後飛去,噴出一口鮮血。

只是這一擊也耗盡了他全部的氣力。他慢慢的朝後倒去,而他的身後,就是絕崖。

他直直墜向幽暗漆黑的深谷,滿懷着對她的歉意與追悔。然後,他似乎看到背後生翼的她,漂浮在空中,容顏完美無瑕,對他露出甜美的微笑。

他也微笑起來,伸手要去牽着她的小手。但她飄開了,拒絕被他碰觸。

他失望的低嘆,耳中仿佛鑽入她的呢喃。

——你還有很美麗的人生在後面,別為了我抛棄這一切。

他幾乎要咆吼出來。

——我不在乎,我不想要。

她幽幽的嘆息,身影愈飄愈遠。

——我但願從沒有認識過你,無塵。我但願我們從不曾相遇。

他剛想張口抗議,崖上就傳下來一聲冷酷無情的怪笑。

——既然這樣,我就如你所願,教你們兩人,此後生生世世,都不得相逢。

那一瞬間,他可以清楚看到她容顏間深刻的悲哀,那哀凄的神情令他心碎。但她的聲調依然淡然而堅定。

——若可因此救他免于一死,不再相逢……也罷!

那斷然的語氣是如此絕決,崖上的大笑聲再起。

——很好,何衍瑕,很好。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子向上升去,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他狂喊出聲。

——不!我絕不會離開,絕不會再抛下你……

——已遲了呢,無塵。她已不在此地了。

那語氣十足冷冽而嘲諷。

他掙紮着,睜大眼卻看不見她的身影。恐懼襲上心頭,他決然的發誓。

——那麽,我會去找她的。此後的生生世世,我都會等待着她,然後出現在她的面前。

——那也沒有用,無塵。她已不記得你了,而且,不會愛上你。

那聲音冷冷的提醒他,卻斬不斷他的決心。

——那麽,我會讓她記得新的我,而且,讓她愛上我。

——喔,好堅強的決心哪。

那聲音笑嘆,語氣卻一點也沒有改變。

——為何人們總要等到歷經所有失望滄桑,才懂得放棄呢?

他無法回答。想起自己曾經對她一再誤解、責備,他實在沒有立場,大聲告訴那人,他會讓衍瑕幸福。

——不過,無塵,這後悔為時已晚了。若你當真不想讓她白白犧牲,就回去專心于佛法,修得正果罷。

那聲音裏的勸誘,絲毫不能使他動搖。

——你命中深具佛緣,任何想改變你未來的女人,都會落得如此結局的。何令婉是如此,如今又有一個何衍瑕……

那聲音裏有着深深的嘆惋,似是可惜着他竟會執迷不悟,看不破紅塵。

——無塵,你當真要繼續害她生生世世麽?若沒有你,她斷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場!

那冷酷的聲音猶如當頭棒喝,震得他失魂落魄、無法言語。

——你們的相遇,每一生,每一世,每一回……都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今生,有焉府滿門的一百多條性命,有何衍瑕的魂斷絕崖之下……

那聲音似是意識到了自己嚴厲的語氣,将聲調放得平和了一些,改為勸誘。

——無塵,你既然鐘情于她,又何忍陷她于不義,使她年紀輕輕便枉送了性命?

他怵然而驚了。衍瑕的微笑、衍瑕的憂愁、衍瑕的守候、衍瑕的哀傷……此刻全都在他面前浮現,在那始終無怨的等待裏,在那總是溫暖可親的笑容中,從來只有無悔,從來只有堅持不渝——

——我但願從沒有認識過你,無塵。我但願我們從不曾相遇。

他想起衍瑕最後留給他的話,從來沒有覺得如此刻這般心如刀絞。

「我明白了。」他勉強發出聲音,卻牽動了胸前的傷口,他痛苦得緊皺着雙眉,覺得胸口湧出熱燙的液體,燙痛了他的五髒六腑,将他帶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終曲

作者有話要說:

半年後。

打着梁王彧的旗號起兵的義軍,已經攻至京城外不足三十裏處。據說皇帝曾經派人前往招降,沒有親眼見到他的叔父梁王,但義軍的首領,卻冷笑着丢下一句「豎子不足為帝!」的大逆不道之言,将來人痛打一頓之後,趕回了京城。

所以,現在的京城裏人人自危。二十歲的皇帝顯然大勢已去,他的殘暴無道已盡失人心;而且他當年在姊姊山陰公主的協助下弑父自立的秘密,已被揭發出來。

這樣風雨飄搖的情勢之中,京城內的氣壓低得令人屏息。

但這一天,卻是個晴朗無雲的好天氣。

在「滌然居」二樓臨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俊朗溫雅的年輕男人。他的神色相當平靜,在一片喧嚣的酒樓中,那種平靜非常顯眼,仿佛已不是平靜,而是漠然與空洞。

他穿著素色的衣袍,頭上戴着一頂帽子,帽檐下露出短短的頭發。

酒樓裏的賣唱女,此刻不知應誰的要求,輕撥琴弦,曼聲唱起了一阕「有所思」。

「借問江上柳,青青為誰春?空游昨日地,不見昨日人。缭繞萬家井,往來車馬塵。莫道無相識,要非心所親——」

「喀啦」一聲,很清脆的酒杯破碎聲,使所有人的議論紛紛霎時而止。

臨窗而坐的年輕男子,神色相當陰骛;但即使這樣,他俊朗的容顏仍是溫雅的,使人移不開視線。此時,他的右手正流着血。

但他竟似渾然不覺一般,視線投向窗外。

店小二戰戰兢兢的上前,順着他的視線,看到那如今已成破落廢墟的焉府。

「呃,客官,您的手……」

那人似是突然回過神來,看了看自己的手,笑了一笑搖頭道:「不妨事的。」

他雲淡風輕的微笑,使大家都放了心。酒樓裏重新充滿了喧嘩的交談聲。

而他的視線,仍然停留在焉府的殘垣斷壁上。許久之後,他又看向那如今已明顯敗落了的何府,那府中曾經充滿了歡樂笑語。

那府中,曾經擁有過兩位引人注目的小姐,雖然生為傾城美人的只有一個。

那位傾城美人,曾經是他愛了很多年的女子。她就是有本事讓別人記挂在心裏,有本事讓人對她念念不忘,有本事将原本平淡的生活過得波瀾起伏,有本事讓人又愛又恨又不舍。

但她的妹妹,則是另一個極端。沒有明豔無匹的外貌,也沒有人曾這樣執着的将她放在心裏;她擅長在最不平凡的情景處境裏隐藏自己的存在,也因此,她不曾令任何人愛慕傾倒。

對于他而言,何令婉是長久以來,占據他心神的存在。她的一颦一笑,都牽動着他的情緒;在不得不與她分離之後,他曾經非常的消沉落寞。

可對他而言,何衍瑕則是長久以來,他已經習慣了的存在。他從不曾意識到她的來來去去,也不認為她的選擇、或她的去留,能影響得了他的心緒。她猶如一抹安靜的影子,或者溫暖的陽光;總是在最适當的時刻,出現在他身旁,做最适當的事情。

可是,這抹影子,如今卻無聲無息的消失了。甚至,沒有給他任何挽回的機會。

——我但願從沒有認識過你,無塵。我但願我們從不曾相遇。

那是多麽痛苦的言語呀?他想着,想起她那幽幽的呢喃,那漂浮在空中的美麗影子,那欲語還休的脈脈凝視。

他想,也許此後的生生世世,他們都将真如那個殘酷的詛咒一般,永遠無法相逢。

但是,他的眼光飄向了遠方。在朗潤無雲的晴空裏,他仿佛看到了她溫暖的笑顏。

——月既明,西軒琴複清。寸心鬥酒争芳夜,千秋萬歲同一情。歌宛轉,宛轉凄以哀。願為星與漢,光影共徘徊……

那是她臨別時為他援琴而歌的詩句,他知道,那是她的誓言。

千秋萬歲,縱然不再相逢,每夜的浩瀚星河裏,都有着她低語徘徊的形影,長在他左右萦繞不去。

——我相信你會遵守諾言,讓自己活得比誰都好的。

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她帶笑的話語。那一天,雖然他們的分離變得無可挽回,但他仍然要記住她溫婉的笑容,記住她期盼的凝睇,記住她關懷的神情。而那些,都将是只屬于他一人的衍瑕。

樓下的街道上,突而有一隊兵士跑過。他低低的淺笑起來,面容裏有着了然一切的平靜。

在離開之前,他揮手叫來了那個賣唱女,拿出一錠銀子交給她。

那個賣唱女驚訝得愣住了,無法相信他的慷慨。而且,他只要她唱一首歌。

有所思。

「別念限城闉,還思樓上人。淚想離前落,愁聞別後新。月來疑舞扇,花度憶歌塵。只看今夜裏,哪似隔河津?」

他靜靜的微笑了,起身離去。

在反複低回的哀婉歌聲裏,他離開了這裏,飄然的身影消失在午後繁華的街道盡頭。

數個時辰之後,義軍攻入京城。廢帝被迫在偏殿自裁,梁王彧被推舉為新帝。

聽說,身肥體胖、膽小怯懦的梁王,在幾位大臣率領着軍隊進入他的王府,懇請他繼承大統的時候,還吓得連連擺手,堅辭不受。但事态緊急,容不得他拒絕;他被一大隊臣子、兵卒擁進了皇宮,正式登基為帝,并且大赦天下。

當然,冤死的前戶部尚書焉道頻及其子焉無塵,也被追封了谥號,并為他一門重新修墓,以示皇恩浩蕩。

可是,前朝的皇後何令婉,也因丈夫而獲罪,牌位從太廟內遷出,剝奪了皇後的封號,改封為東海王妃。

但她的妹妹何衍瑕,「公主」的封號卻并未被一并剝奪。大家口耳相傳中,她的英勇,她的膽識,她的極力抗旨,與她的意欲行刺,都成了一種無畏的美德。新皇帝還下令尋找她的遺骨,好為她修墓祭奠。

只是,沒有人知道她究竟被葬在何處。那衣袂翩然的投身于深谷之下的女子,也許在歲月的流逝中化作了一只飄飛的彩蝶,或者一縷溫暖的清風;或者在今夜的星河裏,一顆溫柔閃耀的星星。

當冬去春來的時候,京城裏突然流傳着這樣一首歌,一首當年在城破之日輕吟淺唱的歌,仿佛在那樣哀怨而凄婉的歌聲裏,城傾而宮變——

——別念限城闉,還思樓上人。淚想離前落,愁聞別後新。月來疑舞扇,花度憶歌塵。只看今夜裏,哪似隔河津?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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