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雲開月明·餘生
右護法頓住腳步回過頭,神色冰冷,一瞬不瞬地看着溫蘇夌:“放手。”
溫蘇夌收緊五指,将右護法的袖子握得更緊了。他只能說“不放”,卻不能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去地上打個滾就說他摔傷了,要抱着,要陪着,不要走。
他多希望自己傻了算了。
只要稍稍表現出一點點要丢下這個凡人的意圖,他就會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右護法毫無雜念的腦袋實在是理解不了凡人這種一言難盡的東西。譬如眼前這個,一馬一劍,虔誠跪拜,問地問天。分明尋而不獲,思而無果,卻長途跋涉,不停不歇。
如此輾轉一生,至白頭枯骨麽?
他收回目光,道:“你還有何事需吾相助。”
溫蘇夌有些愣怔,他心不在焉地站着,似乎沒有聽到右護法的話,只是五指抓得異常緊。
右護法冷哼一聲。
溫蘇夌回過神,微微張了張嘴,卻又改了口,略過了那個稱呼,道:“我……我想回去,看看他們怎麽樣了。這裏是什麽地方,你……你送我回西關好麽?”他說着,幹脆又撲到了右護法身上抱着,急促地補充道,“還有你……你不準走!”扯也扯不下來。
于是兩個人就抱作一團出現在了西關,好巧不巧,還被另兩個人看見了。
右護法紋絲不動地任溫蘇夌在他身上挂着。
溫亦華哥和徐席硯已經在在西關彙合,兩人正對着一張軍事地圖商讨,軍帳中卻忽然亮如白晝。待那陣強烈的光散去,看清眼前的情形,二人俱驚。
徐席硯不可置信地道:“陛下……陛下!王後!”
溫亦華旋即步出案後:“哥!這是……陛下?哥,怎麽回事?你找到陛下了麽?”
溫蘇夌頗為尴尬地從右護法身上下來,卻不忘抓緊袖子,道:“這個……”
雖然妍安已經繼任岚邑國王六年,二人卻仍毫不猶豫地齊齊跪拜道:“微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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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護法神色漠然,目不斜視。
溫蘇夌望了望右護法,道:“他……他可能不記得大家了。”
溫亦華和徐席硯對視一眼,二人起身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溫蘇夌呼出一口氣,道:“暫且別管這個吧。陳于淮運往垣中的□□中途出了些意外,我未等到信號便提前動手了,計劃可曾打亂?鄞暹和琨钤如何了?”
溫亦華道:“鄞暹和琨钤亦早有防備,只是此前這二國并未想到丘乃會反常态從此二處幾乎不可能攻破的地方攻入,此二處範圍太廣,如今已經打草驚蛇,我擔心他們會聞風而逃。那些□□始終都是隐患,為免殃及無辜,只希望聞人恭疏和靳肅遠能在他們潛逃之前将□□找出來吧。”
溫蘇夌微愣,手指松開,手中的衣袖滑了出去。
右護法看看自己的袖子,又看看溫蘇夌。
溫蘇夌非常懊惱因為自己的沖動而給琨钤和鄞暹二國帶來這麽大的隐患,但他做不到看着那些巡邏兵慘死。溫亦華看穿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哥,不是你的錯,換做是我,我亦會救人。”
溫蘇夌卻完全說不出贊同的話,他握緊雙拳。
右護法忽然一言不發地拉過他,二人轉瞬間消失于軍帳中。
山間月色有些沉,溫蘇夌跌跌撞撞地跟在右護法身後半丈遠的地方。溫蘇夌腳一觸地便發現右護法隔了如此遠,他努力去追卻始終縮不短距離,袖子也便只可遠觀而扯不上。他被石頭絆了一下,喊道:“你要帶我去哪裏?我看不見,我要摔死了。”
右護法的身影似乎微微停滞了一下,溫蘇夌忽然便趕上他了。溫蘇夌手中又有袖子了。他心裏冒出來一股久違的感覺,滿滿脹脹,讓他幾乎眼眶發熱。他不再出聲,任由男人帶着他走,也不怕被被帶去賣了。
右護法忽然開口道:“尋□□。”
溫蘇夌微微擡起頭,看向這個男人挺拔的背影。他還沒有問過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沒有問過他現下是什麽身份,甚至不知他是人是鬼。卻盲目而堅定地信任着他。
你瞧,他想着,這個人沒有變,還是一如既往地有擔當。
他抑下翻湧的思量,又問道:“那,現在我們是在琨钤,還是鄞暹?”
右護法道:“琨钤東北境外。”
溫蘇夌道:“你知他們在何處煉制□□?”
右護法道:“不知。”
二人腳下的路逐漸開闊平穩。月色似乎比之前亦要明亮了許多。
右護法道:“吾施火咒,引爆此地所有□□,再以魔力鎮壓。”他上前兩步,手中拿訣施咒。方閉上眼睛,卻忽然又睜開了。他補充道,“不會傷及無辜。”
溫蘇夌忽然喊道:“陛下!”
右護法眼中的波瀾轉瞬即逝,他複又閉上了眼睛。卻忽然被跑過來的人,摟住脖子親吻了冰冷的嘴唇。
那股溫熱柔軟的觸覺很快就從唇上離去,腳步聲也退到了一丈之外。他聽到那個毫無特別之處的普通凡人說:“不傷及無辜,更不能傷到你自己,萬萬當心,陛下。”
他心中湧上來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他不懂那叫什麽。
溫蘇夌看着他的背影。平地而起的冷風由柔至烈,旋起二人的衣角和長發,飒飒作響。
琨钤東北邊境上,忽然傳出三聲巨大的轟鳴,紅光剎那間照亮了整個大地。
右護法的身影化成一道華光,飛旋出去。那些火焰紅光頃刻之間,無影無蹤。大地歸于寂靜,仿佛方才的一切不過是錯覺。
溫蘇夌猛然跑上前兩步,右護法的聲音卻從他身後響起:“吾在此處。”
溫蘇夌轉過身,跑過去,急道:“如何?”
右護法的神色比之前要沉了許多。他道:“此處的□□已經盡數清除。”
溫蘇夌猛然握住他的手:“我不是問□□。我是問你。你怎麽樣。”他不知周禮桓如今是什麽,但即便是神仙,也有肉身,也會流血。何況是要用自己的修為去同時鎮壓三處的□□爆炸。他手上不禁微微用力,道,“我累了。我們過幾日再去鄞暹。”
右護法看向二人手掌相觸的地方,眼眸微阖。他淡淡道:“無礙。速戰速決。”
話音起落間,二人眼前的景象已經不是那片荒地,而是萬丈危崖。危崖對面約摸五丈之遠便是鄞暹南境的護境城牆。這城牆高聳入雲,想有至少十丈之高,更立于斷崖之上,險上加險。若是要強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正如陳于淮所說,此處的長處又正是弱點。仗着地勢,鄞暹在此處的戍邊駐軍相較于其他各處要大為減少。若丘乃将□□埋入牆根,将其炸毀,再架雲梯攻入,則必然可以在鄞軍大亂之下拿下此處關卡。
溫蘇夌看向身邊的男人。他們費盡千辛萬苦,甚至犧牲了幸福,用天人永隔換來的太平,原來是如此脆弱。
自古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三國不欲犯人,人卻恒欲犯之。兜兜轉轉,還是要他們這些不欲做救世主的人來救世。
溫蘇夌握緊身邊冰冷的手,故作輕松地說道:“陛下,此間事了,你便帶上錢,帶上我,去游歷。我以前一個人,太窮了,還得隔三差五去買個藝的。你這麽厲害,以後就換你來變戲法賺錢。”
他的聲音落下去,耳邊便只剩下蟲鳴和斷崖的風聲了。也不知那個人聽見沒有。他松開手,往後退開。
右護法靜靜地立于崖前,眸中映出幾簇火焰。那些火焰一作十,十作百,赴向黑暗,隐于黑暗,緊接着卻帶起巨大的熱浪和淩人的光明。
溫蘇夌随意地坐到地上,将臉埋進臂彎裏。直到大地重歸寂靜,周身被寒意籠罩。他擡起頭。右護法的身形一如既往地挺拔,那微微阻滞紊亂的呼吸卻瞞不過一個習武之人的耳朵。溫蘇夌站起身,沒有再去扯他的袖子,而是穩穩當當地将他扶好了。
右護法的确耗費了極多的魔力,卻不習慣被人如此親近地攙扶着,何況只是暫時不宜再用魔力,遠沒有到這樣虛弱的地步。他下意識地欲推開溫蘇夌,卻被看穿了心思。凡人道:“這裏太高,我冷,哥哥挨着我,別離我太遠。”
右護法覺得自己似乎太聽這個凡人的話了。
溫蘇夌拉着右護法,找了一個兩面背風的地方。右護法施火咒升了一堆火,便打坐着恢複魔力。溫蘇夌坐在他對面枕着臉,眼中跳躍着火光。他怔怔地看着男人六年如一日,毫無變化的臉,嘴角微微勾了起來。他小小聲,輕柔地道:“請你以後再也不要不告而別了。否則,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他挪到男人身邊躺了下去。連日奔波讓他異常疲乏,腹中饑餓卻又讓他無法完全入睡,始終保持着半睡半醒的狀态。
也不知到了什麽時辰,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驚醒了溫蘇夌。他警覺握劍起身,右護法仍舊在打坐。
溫蘇夌配劍出鞘,護在右護法身前。四周很快便出現了一群便裝持箭之人,紛紛搭弦上箭,将二人包圍起來。這群人看起來頗為狼狽,溫蘇夌掃過他們的神态裝扮,認出來是丘乃武士。他腦中念轉一瞬,猜測大概是□□莫名其妙地被銷毀,這些人惶恐之下才亂竄至此,受到火光指引,發現了二人。
溫蘇夌斟酌道:“各位,吾兄弟二人來此尋藥,無意冒犯,天明便即離開。”
那為首之人打量了溫蘇夌和右護法,見此二人衣着相貌皆不似尋常百姓,揚手道:“中原人狡猾,放箭。”
溫蘇夌眼神一沉,蕩出劍氣,飛身而起。長箭四散,射死射傷不少丘乃武士。
那為首之人很快看出來溫蘇夌一直在回護地上的打坐之人,手一指,道:“射他。”
剎那間所有的箭都集中攻向似乎仍舊沒有受到外界幹擾的右護法。溫蘇夌浸潤六年,難迦劍法早已非昔日能比,雖饑餓疲乏,卻也能輕易擋下箭陣。待對方弓箭耗盡,溫蘇夌足尖輕點,飛身掠向那為首之人,欲擒賊擒王。卻不想方離開右護法,“嗖”的一聲,身後便又疾速發出一支箭,直直朝右護法而去。
溫蘇夌淩空收勢,轉身将配劍擲了出去,正正打落那支箭。他微微抿唇,凜然望向那為首之人。卻見他不知何時已經再度搭箭上弓,弦繃箭發。溫蘇夌赤手空拳,只得飛身回護。正在此間隙,為首之人又連發兩箭。
溫蘇夌方為右護法檔去一箭,耳後勁風呼嘯,他未做猶豫下意識地擊落了射向右護法那一箭,卻閃躲不及,悶哼一聲,被另一支射向自己的箭射中肩膀。
為首之人揮了揮手,道:“拿下審問,此二人不簡單,不知與□□爆炸有無關系。”
剩餘的丘乃武士紛紛收弓執刀,圍向溫蘇夌。
溫蘇夌看了看右護法,咬牙起身,背上馬上又多了一箭。他腳步一滞,倒在右護法身上。右護法被外物幹擾,周身驀然散出一陣華光将溫蘇夌彈了出去。緊接着,那道華光疾速彙聚,飛旋而出,将溫蘇夌淩空籠罩住,驟閃驟滅間,轉瞬消失。
一衆丘乃武士面面相觑地看着這一幕,正不解間,又襲來一陣劍光。大地上便只剩下一堆橫七豎八的屍體。
右護法帶着溫蘇夌,落于西關帥帳內。
天将拂曉,二人卻仍在商談。乍見渾身是血的二人,急急上前,徐席硯道:“陛下,你們昨夜去了何處?發生何事?”
溫亦華見了右護法懷中臉色蒼白的溫蘇夌,心髒一滞,道:“哥!”
右護法避開二人,将溫蘇夌卧放于榻上,揚起二指,釋出華光,溫蘇夌背上的兩支箭微微顫抖着疾速脫出掉落在地。那道華光循着溫蘇夌的傷口輕旋,逐漸止住了鮮血。右護法睜開雙眼,溫蘇夌露出一半側臉,眉毛嘴角都微微下垂,不知為何,他心中生出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情緒。他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袖子不知何時又被凡人扯住了。
溫蘇夌怕男人離開,勉強保持着最後一絲意識,不敢睡過去亦不敢昏過去。右護法一起身馬上便扯緊了他的袖子,虛弱地道:“周禮桓……”
右護法頓住。
溫蘇夌的聲音越來越低:“禮桓,別走……我找不到你……”
右護法道:“吾,并非你所尋之人。”
溫蘇夌眼角泛起一道濕潤的水光,道:“是你……別走……我找不到你……”
右護法沉默一瞬,不再争辯,身形轉瞬消散。
溫蘇夌手中一空,微微怔了一下,便低聲嗚咽起來。
溫亦華二人慌忙圍了上去,手忙腳亂地安撫詢問,上藥包紮,溫蘇夌卻徹底昏了過去。
第二日下午,溫蘇夌醒過來。照顧他的一個小士兵見他醒了,忙将溫亦華叫了過去。
溫亦華見了他這幅虛弱的模樣,不忍心像以前一樣苛責他,只将他扶坐起來,道:“哥,我先喂你喝藥,養好身體,其他事你不必再管。”
溫蘇夌低聲道:“華兒,琨钤和鄞暹的□□已經盡數清除了。你讓他們盡管放開手腳,肅清餘黨便是。”
溫亦華訝異道:“難不成……是你和陛下前日晚上離開,便是為了……”
溫蘇夌微微點頭,道:“是陛下清除的。”
溫亦華松了口氣,道:“哥,你可知,陛下如今是何身份,怎麽會……”
溫蘇夌愣住。溫亦華見他神情不妥,忙道:“無妨,待夌兒養好身體再說。來,哥,将藥喝了。”
溫蘇夌別開臉,道:“華兒,我不想喝。”
溫亦華将将這句話反複消化了許久,才嚴肅了語氣道:“哥!你這是何意?要為了一個男人絕食不成?”
溫蘇夌從他懷裏滑下去,背對着他側躺着,道:“華兒,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溫亦華克制着自己的脾氣,溫言道:“哥,那人顯非尋常凡人,你可知他來歷姓名?”
溫蘇夌微微搖頭。
溫亦華又道:“你連他姓甚名誰,是人是妖都不知,不過是與陛下長了一張一樣的臉,怎麽就能肯定他一定是陛下呢?或許,他并非陛下也未可知。你乖乖喝藥,待養好身體,我們一同回京,派出京都暗衛和侍衛隊,一同尋找。”
溫蘇夌沉默了很久,忽然哽咽道:“他便是他,我怎會認錯。他不記得我了,我記得他;他不認得我了,我認得他。他不愛我了,我愛他。若是我從來都未找到過他,也便算了,一人一生,輾轉至死。可我找到了他,又丢了他,我知道他還活着,卻再也不可能找到他。那我活着便沒有意義了。弟弟,你不知道,這日複一日的絕望,無窮無盡。其實我早就不想活了。”
溫亦華嘆了口氣,攬過他的肩,輕輕順着他的黑發,道:“傻哥哥。”
——*——
東華山巅,月引宮。
一大一小,一白一藍。正端端正正地并肩坐在案前,看着幻像中這引人淚目的一幕。
那藍藍糯糯的一小團,看向身邊的挺拔俊美的男人,道:“引月哥哥,好可憐喏。”
引月的惡趣味從來就沒變過。他收回唇邊那抹玩味的笑意,微微垂下嘴角,道:“是啊。好可憐喏。小離兒說,該怎麽辦?”
小孩眼珠一轉,歪着頭道:“都是我不好。我早知道這個叔叔打不過壞人的,可是我為了和引月哥哥玩,舍不得離開這裏,去幫他。害那位叔叔受傷了。”
引月微微挑眉,湊近小孩,道:“嗯?怎麽怪小離兒呢?”
小孩道:“要是我能趕去保護那位叔叔,那他也可以刀槍不入,就不會受傷了。引月哥哥,我很厲害的!唔……我們什麽時候去外面玩,我給你看看,我不會受傷的,所有壞人都會怕我。”
引月浮誇地震驚道:“哇,這麽厲害啊!那事不宜遲,我們這便去瞧瞧。”
小孩天真無邪,興奮得小臉又是紅撲撲的。他從椅子上挪了下去,跳下石階,回頭道:“引月哥哥,那我們快走吧!”
引月勾起唇角,将他抱進懷裏。
小孩忽然又問:“對了,那位叔叔不會有事吧?”
引月點了點小孩的鼻子,道:“自然不會了。”他打了個響指,右護法現身。
引月抱着小孩,腳步未停,揚手随意帶起一陣幽光拂過右護法的雙眼,道:“玉兒不想讓他死。”
右護法被那陣幽光桎梏住腳步,短暫的空白過去後,大量不屬于他的記憶如潮水般,被倒入了他的腦海。他捂住疼痛不已的頭,長嘯一聲,足下一空,迅速墜落凡塵。
——*——
紫氣東退,風起雲湧,天地變色。
神玉神色巨變,前去尋引月:“引月!你可知擅改凡人生死,當降天罰!”
引月毫無誠意地道:“知,怕。”
神玉拂袖,道:“周禮桓乃是凡界人皇,怎可以命換命,當真荒唐!”他抑下眉間流轉亂竄的靈力,道,“引月!周禮桓不能死!”
引月淡淡道:“神玉上仙,衆生難道便不平等麽?為何溫蘇夌死得,周禮桓便死不得?就因為,他是凡界人皇?”
神玉皺緊雙眉,靈力流竄加劇。他方壓下一場浩劫,已将神隕。引月身形微動,道:“玉兒,勿再動氣,我助你……”他伸出手,神玉已經拂袖而去。他微微怔住,看着自己的指尖,輕聲道:“衆生難道不平等麽?為何仙便是善,魔便是惡?”
神玉踉踉跄跄地跪于天地間,仰天長嘯,靈力飛速四散而去,卻又各自網了一縷微光回返,聚成一團,上下懸浮。神玉吐出最後一口靈氣,肉身倒下,飛速消散,又被人收回掌間。
引月孤身立于蒼茫天地,手中握住那點魂魄,頗有些寂寥地道:“果真是好絕情的小東西。那麽本君便放你走,讓你去往生輪回。神玉上仙,來世你看見我的第一眼,若是厭惡,本君便永世不再尋你。若是……”他勾了勾嘴角,“那麽你便注定永生永世都是本君的人。”
他攏袖,将被神玉聚合起來的那點散魄一并帶走。
“凡界人皇凡界人皇,真是頑固不化。你難道便看不出來,人家根本只想談情說愛麽!”
周禮桓破碎的魂魄便被引月養了起來,直至肉身重聚,他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人,是引月。
引月百無聊賴地指了指幻像中問天問地的溫蘇夌,道:“他要尋的人并不是你。你亦非凡界人皇。你沒有名字,你是本君的右護法。退下吧。”
——*——
周禮桓在一片亂林中蘇醒過來,他擡起手,掌間仍聚着充沛的魔力。他閉上眼睛,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夌兒……”
“夌兒!”
溫蘇夌果真不吃不喝,溫亦華連打暈他強行喂藥都不必,他便直接昏厥了過去。
迷迷糊糊中有人輕柔地将他扶了起來。口中嘗到苦澀的味道時,溫蘇夌下意識地将藥通通吐了出去。有人溫柔地替他擦幹淨嘴角,喚他“夌兒”。那是周禮桓的聲音,溫蘇夌努力地想睜開眼睛,卻做不到。那個聲音對他說:“夌兒乖,快把藥喝了。”
一片柔軟貼上溫蘇夌幹澀的唇,溫蘇夌下意識地張開嘴,口中被渡過來的藥依舊苦澀。他還是想吐,卻被人用舌尖頂了回去。他想起來那是他的禮桓,便乖乖地咽了下去。
那人喂他喝完一整碗藥,又貼在他耳邊輕聲道:“夌兒一定要乖乖喝藥,醒過來便能見到我了,嗯?”
溫蘇夌的眼皮微微動了動,周禮桓又俯身,愛憐地親吻了他。
溫亦華一直在他身後,還來不及詢問這忽然又冒了出來的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周禮桓道:“聽聞你如今,乃是侍衛隊副統領?”
溫亦華終于确認了身份,又躬身行禮道:“陛下……”
周禮桓罷了擺手“我如今已經不是岚邑陛下。不必再喚虛名,行虛禮。”
溫亦華只得作罷,道:“陛……”對着周禮桓,他仍舊喊不出其他的稱呼,無奈之下,便還是道,“陛下,我聽哥哥說,六年前他施天蠱本該灰飛煙滅,卻又活了過來,反而是您自此了無音訊。陛下,當年是您救了哥哥吧?”
周禮桓握緊溫蘇夌的手,專注地看着溫蘇夌的臉。溫亦華又道:“這六年來,哥哥一直在尋您。”
周禮桓将溫蘇夌的手握得更緊了。
他怎會不知道。
引月日日都要帶着他看的。虔誠跪拜,問天問地。六年如一日。
小傻子。若是這便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換來的結果,又有何意義?
他微微低下頭,道:“你前去助席硯肅清丘乃餘黨,此處有我照顧夌兒,不必擔心。”
溫亦華見過了這許多事情,不再作猶豫,稍一颔首,轉身出了帳篷。
溫蘇夌只要稍稍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周禮桓便上榻将他摟進懷中,讓他躺得舒服些,在他耳邊輕聲安撫他。
如此過了兩日,溫蘇夌終于醒了。
周禮桓正坐在榻邊,撐着頭小寐。溫蘇夌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睜開眼睛,才輕輕叫道:“禮桓。”
周禮桓松了口氣,俯下身子,以吻封緘。
——*——
一月後。
溫蘇夌的箭傷恢複得很好,只是唇色仍有些蒼白。他懶洋洋地靠在周禮桓身上,二人共乘一騎。
徐席硯和溫亦華亦各自騎馬,一左一右跟在二人身旁。
徐席硯道:“陛下,您真不回垣中見公主一面?”
周禮桓搖了搖頭。溫蘇夌回頭看了看周禮桓,咧嘴一笑,從懷裏掏了一封信出來,遞給徐席硯:“徐大人,你将這個交給十公主,她看了自然會明白。你們放心,我與陛下和你們一樣,都會守護垣中的。”
徐席硯接過去,微微颔首。
溫亦華道:“哥哥,你們打算去往何處?”
溫蘇夌掰着手指一個一個算過去,溫亦華見他可能天黑也算不完了,忙讓他打住,沖着周禮桓道:“陛下,愚兄便勞煩陛下照顧了。”
周禮桓點頭,溫蘇夌卻皺起了眉頭:“弟弟!你怎麽叫我愚兄呢?我明明就很智勇雙全。”
溫亦華旋着配劍,在他頭上敲了一下。
溫蘇夌“啊”地一聲捂住頭。溫亦華二人再次朝着周禮桓鄭重行了一禮,便策馬離開了。
溫蘇夌心裏又湧上一陣強烈的不舍,喊道:“華兒!我會回來看你的!”
溫亦華在遠處揚了揚劍,卻沒有回頭。行出一段距離,他側過頭,看着徐席硯立體而又溫潤的側臉,道:“還生氣呢?”
徐席硯別開臉:“別和我說話。”
溫亦華輕笑一聲,飛身坐到了徐席硯身後,摟住他的腰,将他攏進自己懷裏,低聲下氣地道:“是我錯了,我不該總在外面,把你一個人丢在家裏。”
徐席硯不說話。
溫亦華轉過他的頭,親下去。
推拒被輕而易舉地壓制下去,口中鼻中都闖入那人的氣息時,他的身體就軟了下去。徐席硯在一片迷蒙中想,這個混蛋究竟是什麽時候長這麽高的?
當初腦子肯定是被門夾了才會傻不拉幾地引狼入室啊!
——*——
溫蘇夌重新靠回周禮桓懷裏。
周禮桓驅馬緩緩行進,低頭在他頭頂輕輕吻了吻,溫蘇夌忽然道:“禮桓,咱們先去東華山巅,向引月魔君聊表謝意。”
周禮桓微微勾了勾唇角:“真是聊表謝意,還是你想去玩?”
溫蘇夌:“……”他“嘿嘿”笑了幾聲,又嚴肅了神情,道,“玩也想玩,可是主要還是要感謝魔君。”他回身摟住周禮桓,“若不是他,我們便再也見不到了。”
周禮桓輕輕地撫摸着他的頭發,柔聲道:“好。”
溫蘇夌笑着轉回身子,重新靠回周禮桓懷裏。他閉上眼睛,惬意地道:“啊,無需毒傻,不用打暈,自願跟我走的。”
周禮桓不解道:“你說什麽?”
溫蘇夌轉過頭,眨了眨眼睛,正色道:“我說啊,你已經沒錢啦!你已經比我還窮啦!不過沒關系,跟着我,帶你賺大錢,包你頓頓大魚大肉!”
周禮桓忍笑道:“那……那你養我麽?”
溫蘇夌拍着胸脯點頭:“我養你啊!”他指了指天邊那朵厚厚的雲,“來,變個小狗呗。”
周禮桓聽話地照做了。
溫蘇夌險些從馬背上蹦了起來,哈哈拍手笑道:“我的親娘啊!瞧見沒有,這就是變戲法。”他無限憧憬地道,“好多地方的人都喜歡看變戲法,咱們就去變戲法,我帶上你,你帶上碗,可賺錢啦!”
周禮桓:“……”
溫蘇夌又轉過頭問他:“陛下,你不喜歡啊?”
周禮桓好笑地摟過溫蘇夌,滿足地深吸了口氣,道:“喜歡。自然喜歡。”
遠處,風吹草低,垂着耳朵的小動物們聽見噠噠的馬蹄聲和叽叽喳喳的人聲,都輕快地跳動着,跑進了草叢深處。餘一片微微泛黃的草木,随着微風,勾勒出秋天的身影。
收獲的季節,即将到來。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還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