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數道驚雷劈在忘世渡的雲崖之上,漫天火光映亮山崖邊緣的雪色。

男人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灑金緞袍被血染得只剩濁黑。

他胸口洞穿,心肺被剜了個幹淨,森森白骨詭然如肋上生花。

“解雪塵,你已到了山窮水盡之處,再無生還的道理!”老者手持利劍暴喝一聲:“休要節外生枝,伏誅受死罷!”

“你率魔宗橫行禍世百年有餘,早該随你那畜牲爹娘灰飛煙滅了去!”

此刻山巅雲塢皆燃着無邊厲火,宮宇殿舍悉數被焚了個徹底。

槍戈釜鳴之聲渾然如劇烈耳鳴般,隐約還夾雜着尖銳的痛哭抽泣。

“好,好,好。”解雪塵冷笑一聲:“仙門高潔,也玩起背刺陰人這一套。”

表面是與他言和終戰,從此各界安寧,反手就在他生辰醉酒這天率衆殺了進來。

為首的沐白師尊啐了一聲:“殺你這般敗類妖孽,是為了蒼生百姓,何錯之有!”

“不多廢話,取他元丹!”

話音未落,竟有天雷破空炸起,将這魔尊生生震落雲波崖!

只見那殘破身軀驟然騰空,接着如破布一般失了魂靈,墜入瘴氣飄忽的深淵裏。

沐白師尊快步向前,身後衆人伸手攔住。

“小心!”

“那煉毒淵兇惡可怖,鬼兵見了都要逼退三分,他經脈盡斷,便是葬屍其裏,定會被蟲豸吃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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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宜了他,”旁的仙姑露出奚落神情:“最好一骨碌落進焚血河裏,飽受毒灼直致痛斃!”

解雪塵墜進激流時,已是痛得沒了知覺。

他像是硬挺着一口氣,不肯就此魂飛魄散,卻不知道自己還在執念什麽。

忘世渡已化成了火中鬼墟,他那魔尊的青玉席恐怕也被旁人轟作齑粉,枕頭也一并扔了去。

什麽都不剩了。

他的罪,他的血,他沒來得及救下的一衆流魂。

被暗河吞沒的前一刻,解雪塵睜開眼,只看見天外霞光閃爍,像極了幼時娘親帶他去看的唯一一次煙花。

随後徹底失去意識。

他可能是死了。

身體像是被什麽沖來撞去,胳膊腿都要沖掉。

他的意識在混沌識海裏浮沉,又隐約能感受到幾絲與外界的聯系。

浪潮翻卷,江岸亂石嶙峋,刺得皮肉生痛。

解雪塵的意識像一只不高興的馄饨,被颠地想罵人。

好像被誰拖走了。

是人,還是野狗?

若是真喂了狗,天上那幫家夥知道了得高興得放不出屁。

他沉在識海裏,像是睡着,又是醒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被刺痛感驟然喚醒。

白光如尖刀般紮進眼睛裏,解雪塵下意識伸手想擋,卻發現自己連手都擡不起來。

“嘶……”

他再開口時,嗓子啞得冒血。

“別動,”不遠處有個聲音不客氣道:“給你上藥呢,老實點。”

是誰?!

解雪塵想睜開眼,周身傷勢讓痛感如潮水般湧來。

他又昏了過去。

再能睜開眼的時候,胳膊終于能動了。

“你醒啦?”旁側的人道:“照顧你快十天了,總算好點兒。”

解雪塵此刻功力盡失,但憑着內丹硬撐着坐起來,突兀地長抽一口氣。

他看清自己睡在一張草席鋪着的破榻上,旁側蹲着個書生,桃木簪發,手裏還捏着髒兮兮的一塊破布。

“在下藺竹,禾江邊把你撿回來的。”書生端起血污翻湧的陶盆,把蒲扇擱在藥爐邊:“你傷勢太重,郎中還說救不活了……”

還未說完,男人已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眼中狠厲毫不掩飾。

待我殺回滄山,定要——

“喲呵?”藺竹倚着牆看他:“已經能站起來了?你确實不一般啊。”

“……”

解雪塵黑着臉并不回應,摸索着就要往外走。

定要他們血濺九——

懷裏被書生塞了個簸籮。

“能走就好,幫我喂雞。”

男人青筋一跳,喉嚨又啞又痛,只能拿眼睛瞪他。

藺竹完全沒感覺到殺意,困得打了個哈欠。

“你在我家白吃白住十天,幹點活兒不過分吧。”

“我生火做飯去,你抓點緊。”

說完便轉身去了廚房,影兒都不見了。

喂。雞。

他,魔尊,生來錦衣玉食,金尊玉貴。

現在要給個連築基都沒有的凡人喂雞。

解雪塵一咬後槽牙,想調動僅剩的幾分內力,廚房那邊遠遠傳來聲音。

“不喂雞不給飯吃啊——”

魔尊的肚子适時地咕了一聲。

男人陰着臉出門。

喂就喂。

屋舍狹小無比,屋後田圃甚至沒有他的側殿大。

解雪塵終年住在滄山雲巅,這輩子手上沾過得基本都是血,冷不丁住進這種地方,真像是重新投了一次胎。

他本想一走了之,但身軀行動吃力,根本走不了多遠。

……只能喂雞。

這種事沒有多難。

他把空簸箕扔到一邊,找到院裏石磨上擱着的一罐大麥,随手灑了給它們吃。

黃雞白雞皆是些蠢物,咕咕亂叫一起哄搶不停,像是見着天大的寶貝。

魔尊靠着籬牆心有凄怆,随手又灑了一大把麥粒。

吃吧,孤現在翻手覆雨也就喂喂雞了。

他生來靈脈特異,十七歲時便能獨殺前來叫山的仙尊,如今修煉三百餘歲得了大成,更是萬般功法信手拈來。

哪怕此刻內脈有半分殘存,不要說喂雞……

把清瓊山上那幫道貌岸然的一個個變成蘆花雞都是眨眼的功夫。

廚房那邊傳來炊米的香氣,氣味清樸好聞,香得某人有些走神。

耳邊突然炸響一聲。

“你住手!”

藺竹兩步上前把他懷裏罐子搶走,心疼地瞧裏頭還剩多少。

喂雞,不然呢?

解雪塵咳出一口血痰,還是沒法說話,繼續拿眼睛瞪他。

“哪有你這樣灑麥子喂雞的,麥子那是人吃的東西。”藺竹抱着罐子看看他又看看雞,把麥子擱回牆邊木架上,去找被扔在地上的簸箕:“喂雞當然是喂草啊,你過來,我教你。”

他瞧着像讀書人,手腳極麻利,兩三下便把牆根的一筐子野菜拿到木案上細細剁碎,拌上荞麥苞米面,再一把把地灑進雞圈裏。

幾只雞還在哄搶滿地的麥粒,吃得格外開心,偶爾才嘗兩口葉子,滿意地直拍翅膀。

解雪塵漠然地看着那幾只雞,并沒有道歉的意思。

別說雞了,當年手下殺了仙君珍愛的重紫鸾鳥精心烹好獻上,他也只是嘗一塊便罷。

藺竹只道他是權貴人家的子弟,天生沒受過苦,嘆氣一聲道:“罷了,你不會說話,寫字總會吧。”

“我去拿紙筆來,幫你聯系你父母家眷。”

解雪塵冷漠搖頭。

藺竹一愣,皺眉道:“父母都亡故了?”

點頭。

“抱歉,是我失言,可有兄長姐妹?”

搖頭。

“娶妻生子?”

“那總有朋友發小之類的……”

“無牽無挂,族親全無?”

點頭。

藺竹暗抽一口涼氣,心想完了這啞巴沒人投奔,搞不好就要賴在自己家裏。

他本來就囊中羞澀,冷不丁要再養活一個,太陽穴突突直跳。

“那你只能暫時住我這了,後頭有追殺的仇人嗎。”

“……”

解雪塵又咳出一口血痰,接過簸箕悶頭灑食。

心已黯然。

藺竹定定看了一會兒,突然道:“走了,去吃飯。”

五只雞咕咕亂叫仰頭看還有沒有麥子吃,為首的大公雞撲棱着試圖飛出來。

廚房裏支了張小桌子,就搭在竈臺不遠處,看得出來平日裏是他一人做一人吃,日子過得清貧。

解雪塵先前便聞着陌生的甜潤香氣,等端上桌了才看見是一碗米粥。

什麽都沒放,單純是把米用水煮開了。

他十天裏都是靠藺竹一勺勺喂活的,哪裏自己吃過東西,現在聞到白粥都香得失神。

藺竹平日很少吃白飯,今日是看見救的人活了才撒一把白米煮粥慶祝下,心情很好地找來陳嬸送的那罐子小鹹菜,還分他了一勺。

男人并不推辭,兩三口扒完吃幹淨,往鍋裏看。

鍋裏哪裏還有,藺竹索性提起鍋把上上下下的粥邊子全刮進他碗裏。

後者恍惚,卻還是全吃完了。

然後繼續盯粥。

“沒了。”藺竹護着自己剛吃完的半碗,筷子擋在前面:“明天再煮。”

解雪塵用眼睛盯竈邊的米罐。

“別,”藺竹輕嘆:“今天全吃完了,明天怎麽活,你想過沒有?”

他從來不用想這些。

少年得意時,多乘雲踏星,騎沉金馬馳騁霞光之上。

心念微動能使千樹枯冰河融,向來恣意痛快。

其中絕沒有一粥一飯的憂愁。

男人沉默許久,突然擰下外袍前襟綴着的鎏銀麒麟,遞到書生面前。

藺竹并沒有貿然接手,許久才道:“你無處可去了,是不是?”

他未見過他的前景,卻像是嗅到了許多不能說的落寞。

即便陌生,也有所感應。

“好,先留在我這,就當做個短工。”書生起身道:“過來,我教你洗碗。”

解雪塵瞧他一眼,起身走到窗邊,從堆疊的陶瓶後頭起出來一碟豆角悶排骨,又悶悶看他。

藺竹一拍桌子,義正言辭:“那是趙大爺送我的!不許動!”

解雪塵又盯那銀麒麟。

“我不換!你拿回去!”

藺竹起身奪盤就走:“重病傷患吃什麽油腥,先清粥淡飯養着!”

離開廚房的時候還捎走一雙筷子。

魔尊默默轉身,彎着腰在竈邊洗碗,一瓢水舀得袖袍濕透。

早該讓焚血河淹死。

他的手尚且不能靈活控制。

一磕碰便會弄碎陶碗,洗得便比常人要慢上許多。

正垂眸着,一筷子排骨遞了過來。

解雪塵沒接,側身看藺竹。

“打個商量。”書生把整碗推到他手裏,挽起袖子把兩個碗洗碗,又澆水淋了一遍。

“這銀麒麟能不能融了敲成碎塊再用?”

“?”

藺竹笑眯眯道:“我想養兩頭豬。”

作者有話說:

解雪塵:太壞了,準備用眼睛去瞪`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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