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銀麒麟本不是什麽稀罕的物件,這不過是他最平常的一件常服。
若說他加冕時的那一套赤黑龍袍,縷縷純金滿袖珠華,人間天子做夢也遇不着一回。
解雪塵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這般做工純度,原模原樣地拿出去,哪怕引不來追兵仇人,也會惹來各色揣測和麻煩。
藺竹提得并不用心,預先想過這若是他故人留下的重要之物,可能還要道聲歉。
可啞巴只是搖一搖頭,把銀麒麟并指一捏,镂刻花樣登時被抹了痕跡。
他們拿了一方小鍋将銀飾熔作方錠,細看純淨似晚雪,讓藺竹喜上眉梢。
“這便是千足銀了。”書生從裏屋捧出一尊香爐,将裏頭的銅板花銀倒出來,拿給他看:“這紅的黃的,便是三分銀六分銀,瞧着在我手裏好大一塊兒,還抵不上那半塊足錠。”
藺竹日子過得仔細,此刻拿出稱來把積蓄同新錠一起算了斤兩,剛好值二兩。
這二兩銀子,雖然買不着逢年過節的成豬,但抱兩只豬崽來恰好,興許還能有餘再買些別的。
解雪塵看在眼裏,不言一語。
這凡人不知事情輕重,單純的好笑。
他是忘世渡的少主,更是被十方仙衆聯手剿滅的魔尊。
書生救他一命,在人間讨個皇帝都不算邀功。
他看見他為了奔波生計糾結碎銀幾兩,在燈下細細地看白銀成色,像是墨龍落進深潭裏,冷眼瞧一只鯉魚搖尾來去。
此刻有更值得關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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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夜寂燈滅,但解雪塵能清晰看見自己的氣血肌骨,乃至奇經八脈。
他墜落雲波崖時,分明已經心肺盡剜,連胸前廓骨都曝在外面。
可不知是焚血河有異象照拂,還是他靈髓金丹未剔,如今只過了十日,全身創傷竟已痊愈大半。
按照這個速度,倘若能溫飽度日,靜心打坐,不出三年,不,甚至更快,只要兩年,他便可以找回種種的威勢!
魔尊靜心度氣一回小周天,甚至能看見自己的斷碎經脈都在随着運氣重新銜接,不由大喜。
然後被驟然打斷。
“咕。”
他睡在榻上,書生支了張竹床睡在不遠處。
夜裏安安靜靜,肚子的歡鳴便格外清晰。
魔尊佯作無事發生,繼續提氣凝神,再度修行。
“咕——咕。”
“……”
藺竹把臉悶在枕頭裏亂笑,摸黑都知道這家夥又在瞪人,笑完了爬起來點油燈,摸索着拿出一小袋炒米。
“這可是我的寶貝,你省着點吃。”
金燦燦一片,聞着甜暖明亮,很是喜人。
解雪塵接過小布袋,打開捏了一撮放到鼻間聞。
“沒吃過麽,這是炒好晾幹的糯米。”藺竹撐着下巴看他:“吃完自己吹燈睡覺,渴了自己去舀水。”
解雪塵只是又嗅了一下,把炒米布袋系好了放回去。
然後用手蘸了冷茶,在桌上寫了三個字。
“你不餓?”
“餓慣了。”藺竹吹了燈,溫聲道:“睡吧,明早還要去趕集。”
窗外促織長鳴,解雪塵翻了個身,仍舊不肯把後背露出來。
他習慣性地提防一切,也習慣洞察所有人。
可救下他的這個人,像是聰明,又像是傻。
救命之恩,自然應傾囊相報。
如果是旁人,也許會要壽歲功名,又或者美人良緣。
可解雪塵清楚知道,這書生就算知道自己真實身份,搞不好還是會要兩頭豬。
興許再要幾畝田,水牛蛋雞,如此足夠。
房子不大。他蹒跚着走過內屋時,清楚看見已是被翻舊起皺的書卷經帖,陳舊墨跡沾在袖側,洗得周圍一片都褪了色。
人間的書生,日子一寒酸窮苦起來,像是什麽從容清貴都吹散了。
他流亡田舍,落魄虛弱,還真和他成了一路人。
五更天裏,梆子剛響了兩下,藺竹便騰地坐起來了。
不光是坐起來,還是喜氣洋洋地,猶如要過年過節一般坐起來,整個人簡直在發光。
解雪塵睡得很淺,一有動作本能支起身來,看見他朝氣四射地起身更衣。
“哥,走了!我們去趕集!”
這般好事對後者算是千年等一回,一想到家裏新添兩豬崽便離圓滿更近一步,藺竹眼睛裏都在閃光。
天将亮未亮,卻能看見昏藍天際有細碎人影往同一個方向彙集,推車趕驢各有所主。
書生叼着草葉踏步向前,魔尊斂聲跟在其後。
他發覺自己意識在變得越來越清晰。
不僅是能掌握自己的呼吸脈搏,還能即刻辨認出周邊氣息是否有異,雙耳逐漸能聽清細微獸鳴聲。
市集簡陋喧鬧,四處都洋溢着自來熟的熱絡。
有婦人蒸了成籠白馍肉包大聲叫賣,有小販推着碎花布頭張羅兜售。
藺竹怕他走不動,一手揣着胳膊把人帶去豬籠邊,蹲着看竹籠裏七八匹哼哧亂拱的小豬。
他笑眼彎彎,此刻有初陽升起,整個人都罩了一層暖意。
解雪塵原本掩袖嫌臭避開,見他蹲在那看,許久才走過去,彎腰瞧了幾眼。
倒是許久沒有吃烤乳豬。
“你看,這是燕冀來的豬,皮厚。”
他伸手一指,又輕快道:“那是梁雍來的豬,腿短。”
旁邊小販大笑:“客爺一看便是讀書人,豬便是豬,還能分出個東西南北出來?”
“這只,你看這只,”藺竹起身又挑了一只花皮豬,笑道:“口鼻這樣短,怕不是豫州來的?”
“奇了奇了!小的還真是豫州人!”小販連連拱手:“聖賢書上還寫認豬?”
“哪裏,閑書罷了。”
魔尊留神分辨着不同的氣息脈博,見藺竹已經抱了一只肚子渾圓的豬出籠,伸手攔了下。
這只氣弱游絲,腹中血脈淤積,活不了幾日了。
他壓着藺竹的手腕,反手指了另一只。
那只窩在籠中角落裏呼呼大睡,任憑路邊吆喝往來都沒反應。
瞧着精瘦少肉,沒其他幾只喜慶。
“你喜歡這個?”藺竹小聲讨價還價:“那回頭豬圈你搭。”
“……”
“開玩笑的,”書生明着耍賴:“竹木太沉了,我搬不動,還是得麻煩你。”
魔尊嘆了口氣,把角落裏的豬撈了出來。
後者打了個激靈,猛蹬幾下本來還想咬人,一感覺到殺氣立刻老實了,舉着雙蹄不動彈。
“怎麽感覺有點蔫兒呢……”藺竹撥弄兩下,又道:“背上兩塊花斑,就叫二餅好了。”
挑好公豬,又挑好母豬,取名順子。
兩人找豬倌讨了根細竿,跟攆狗似得把豬往回趕。
路過禽鳥攤籠時,解雪塵又停了一下。
他似乎從來沒有吃過鵝蛋。
十日不沾葷腥,修煉內功又極耗體力,他看什麽都在尋思能不能帶回去炖了。
這蛋看着這樣大……
“錢還剩了一點,你想買這個嗎?”藺竹停在一邊,沉思道:“帶回去不一定孵得出來。”
“家裏老母雞認蛋,上回我塞了兩鴨蛋,全給她扒拉出來了。”
解雪塵擡手一撫,随手貼了個持溫咒。
這是他幼時開蒙最淺顯的幾個咒語。
若是平常使出來,入冰海度烈火皆可不動如無物。
現在功力大損,剛剛夠放在兩個蛋上。
足夠這蛋孵化生鵝,周而複始。
魔尊動作未變,思索着自己的功力進退,開始着想日後大局。
藺竹輕咳一聲:“大嬸在盯着你呢,別摸了。”
他掏出銅板,拿麻布裹好了遞到解雪塵懷裏。
“送給你啦,小心別捂得臭掉。”
一人抱蛋,一人趕豬,就這麽迎着朝陽順着田壟慢慢地往回走。
解雪塵走在藺竹身後,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又想起昨晚的那個念頭。
他發覺他的憂愁總是很小,小到根本不像個問題。
煩惱母雞是否孵蛋,煩惱米缸是否夠下鍋。
可在這個人身邊多呆一會兒,好像世界也變得很小。
小的只有幾畦青菜,一缸井水,小壇醬瓜。
這樣一來,值得挂念惦記的,也不過是些瑣碎忙碌,一切都變得簡單又幹淨。
他漸漸不介意在他身邊長留。
作者有話說: 這次開文,算啪啪啪打臉了,好疼_(:з」∠)_;
說是再也不雙開,其實也是又需要自我療愈,寫寫種田文放松心情,能練筆提升的話就更好啦。
大家看着玩吧,去留随意,
謝謝喜歡-祝所有人頓頓有肉有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