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塵!看四哥給你捉了只什麽?”

大男孩臉上印着鳥爪狀的泥痕,笑起來還有酒窩。

黃絨絨的小雞嚎了一聲。

“是!小!雞!哎!”

解雪塵伸手要接,小雞撲棱着翅膀掉進他懷裏,差點要摔到地上去。

“四哥,你是從哪兒拿到……”他擡頭再問,卻看見兄長頸上空空。

懷裏有什麽在一點一滴地淌着血。

“四哥?!四哥!!”

屍首踉跄着倒下來。

有什麽黑的,混着紅,從掌心淌到袍上,再流至腳面。

粘膩冰涼,讓人作嘔。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抱着的不是小雞,而是……

此刻只要再低一次頭,就能看見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解雪塵驀地坐起來,寒意深入骨髓。

他如今靈識混散,罕見地做起夢來。

過去的夢還未靠近便都被抹了個幹淨,一覺阖眼,便是無邊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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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忘了四哥從前的樣子。

一下子突然像是回到過去,像是進入荒唐可笑的自我質問裏。

男人低頭看着疤痕盡數褪去的雙手,那裏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醒了嗎——”書生在院裏招呼:“醒了沒有!過來幫我,真擡不動了!”

解雪塵起身快步過去,看見他拖着一袋黃土,烏龜般小碎步往裏頭挪。

一站在太陽下,噩夢都被驅散掉詭意,呼吸驟然緩了過來。

魔尊彎腰接過布袋,還未使力便擡了起來。

“……”

不到二十斤,被他拖得像三百斤。

藺竹在旁邊啪啪啪鼓掌:“好!真牛逼!”

解雪塵拎到一半扭頭瞪他。

每天早上一句話就能讓人火冒三丈,還是你牛逼。

“鍋裏有茶飯,你把東西拖到這就行,”藺竹跑到前頭指路,從懷裏又掏出一個蔥花餅,外頭用油紙包好了,還是熱的:“今兒夠咱們忙的了,多吃一點。”

他一個人住的時候,下雨屋漏都不好修。

突然多了一個人,做什麽都有人幫忙,實在太好了。

可能是老天看他可憐,特意照顧。

謝謝老天。藺竹虔誠地拜了拜,轉頭去專心喂雞。

今日第一件大事是修豬圈。

前頭胡亂搭的太破了,養小豬都勉強,再大點根本管不住,還沒法遮雨。

藺竹把圖紙貼在一邊牆上,給解雪塵端了盆水來。

他很大方,把最簡單的活兒優先分給他。

“你估計沒堆過豬圈,我來弄磚塊,你和泥巴就行。”

男人陷入長久的安靜。

和。泥。巴。

書生為自己的通情達理善解人意感到滿足,再一看對方面無表情,強笑一聲。

“你……小時候玩過泥巴對吧。”

“沒有人小時候不玩泥巴的對吧??”

魔尊緩緩搖頭。

書生搬了個馬紮坐在他旁邊,倒了一捧幾捧土,又倒一瓢水。

攪和攪和,便是又滑又軟的黃泥。

男人終于挽起袖子,把雙手插進甚至有點溫熱的黃泥裏。

然後滿臉嫌棄地起身去洗手。

“別洗!!還沒幹活呢你回來!!”

後者加快了腳步。

藺竹大吼一聲:“我托張嬸做的醬雞等會就送過來,你還想不想吃了!!”

男人停住,勉為其難地思考幾秒。

罷了,玩泥巴就玩泥巴。

整袋黃土,要全部和成軟泥,兩分砌磚,八分塗牆。

他們坐得不近不遠,一人悶頭攪泥盆,一人給小豬堆房子。

初時還會稀了稠了,不等藺竹開口,後者拿着木鏟反着一攪和,泥巴變得濕軟剛好。

書生悄悄瞥了一眼男人,又瞥一眼泥巴盆。

不對勁啊,進步這麽快。

……難道他已經發現了什麽和泥巴小妙招?

豬圈剛堆了半面,院門口有老頭兒笑着招呼:“舉人老爺!托您給我家兒子寫封信!”

“葛叔你別亂叫!”

藺竹拍拍手起身,示意解雪塵看着來。

“我過去幫個忙,等會兒就回。”

老頭扒着院門拖長了聲音喚他。

“舉人老爺——”

“來了來了來了你等我洗個手!”

解雪塵悶頭和了幾盆,轉而坐在藺竹先前的位置上。

他本來想起身洗手,一想自己還沒有摸過磚,又試探着按書生的法子把紅磚堆成牆。

圖紙就擺在一邊,還寫了高矮寬窄,畫得很清晰。

魔尊試探着擺了幾塊,突然領悟其中樂趣。

他看了一眼木鏟,後者騰地支棱起來,自行攪和泥巴挖土舀水。

書生做事規整,連紅磚都羅列的很是好看,縫對着縫一整面平平整整。

解雪塵碼完一整面牆,退後一步又看。

歪歪扭扭,像狗啃了半邊。

他咳了一聲。

木鏟本來還在半空揮舞着忙活,收到旨意以後立刻飛過去,把紅磚拍得整整齊齊再一整面抹平,比書生那面壘的還要齊整,泥瓦匠來了都得自愧不如。

魔尊微妙的勝負欲得到滿足,皺了一早上的眉頭終于展開。

藺竹再回來時,還端着一整壇熱騰騰的醬雞,黃酒麻油噴香不說,肉也是又嫩又滑,嘗一口都能幹掉一整碗飯。

他前段日子幫人寫信抄經掙了些銀子,又有買豬以後的結餘攥好底,出手終于大方一回。

“我回來了——快來吃飯!”

書生端着雞風風火火地沖進廚房裏,竈火早已把飯悶好,一掀蓋子都是柴火的香味。

“哥別忙活了,你看看我帶回來了什麽寶貝!”

他拿出筷子,突然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覺得有點失禮。

……等會兒兩個雞腿都歸人家好了。

按理一聲就該喚來了,但是沒人。

藺竹已經饞得不行,自己又把兩碗飯舀好,放長嗓子喚他。

“哥——”

“哥——啊——”

蔥花噴香的一整只醬雞我都請回家了,你人呢——

窗前終于有了人影。

男人并不進來,隔着窗子揚起大拇哥,反手一指後院。

表情冷酷,很是硬氣。

“啊?”

藺竹本來舍不得放筷子,以為後院豬跑了,終于出去看。

繞過屋子來到後院,齊齊整整好似城垛的嶄新豬舍立在面前。

他走的時候第一面還沒砌好,現在三面全模全樣的施工完成不說,外層還跟圖紙一樣又抹了一層泥,也是修的半點起伏不平都沒有,比鏡子還來得平滑規矩。

書生先是一愣,差點噴飯,一手搭着男人的肩笑得直不起腰來。

“哈哈哈——”

解雪塵寬宏大量地接受這個凡人遲來的感激涕零。

但是笑的時間略長了一點。

“哥,”藺竹抹了把眼睛,正色道:“你看這個圈,哪裏都好。”

“但是它靠着咱家屋子,三面牆還全封死了,你說咱和豬怎麽進去,把二餅掄圓了從上頭甩進去嗎?”

男人本來還眨了下眼等後續誇獎,現在才反應過來,直接黑臉。

藺竹沒感覺到周圍溫度的急速下降,還在循循善誘:“所以咱還得拆了再裝一個門……”

魔尊怒極,一腳直接踹了上去。

紅磚黃泥應聲而碎,剛好塌了個大小完美的洞。

外頭拱草吃的兩頭豬聞聲而動,哼哧哼哧地鑽進洞裏,一骨碌滾到稻草上開始蹭癢癢。

解雪塵:“……”

藺竹大力拍肩:“你看!你很行啊!!”

中午,某人罕見地沒吃飯,回屋躺着了。

藺竹喊了兩回那人都在生悶氣,只能自己先去吃飯。

扒拉兩口索然無味,停下筷子覺得不對。

生什麽氣呢。

剛才哪裏有問題??

他想來想去,還是給大個子盛了滿碗的醬雞,一并端去了裏屋。

後者翻了個身背對着他,表示已經睡熟了。

“哥。”藺竹軟軟喊他一聲,坐到旁邊:“你吃點東西呗。”

“我都不知道你叫什麽……”書生輕輕嘆口氣:“好不容易交到你這麽一個朋友,也不知道哪裏說錯話,又把你搞煩了。”

解雪塵直接一扯被子,把腦袋都蒙着了。

藺竹坐在旁邊束手無策,有點委屈,聲音變得更小。

“哥,你都不知道,以前家裏下暴雨,到處都在淌水。”

“廚房裏也在下雨,書房也在下雨,我一個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拿棉被蓋着書,生怕它們被澆得濕透。”

“還有一次出去買筆墨,回來的路上天黑了,我在田裏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路。”

他想碰碰那個用被子蒙着的大個子,又怕他更生氣。

只能低着頭,一五一十地講心裏話。

“我當時想,要是家裏有個人在等我,哪怕我走丢了,起碼也會有人着急啊。”

“現在突然撿到你了,我真的……早上還在感謝老天爺。”

解雪塵掀開被子看他一眼。

藺竹眼眶微紅,癟着嘴還在難過。

“你要是生我的氣,我就更沒有人理了。”

男人默然,接了筷子和碗悶頭扒飯。

藺竹眨眨眼,推過小桌案:“你吃塊醬雞,拿黃酒釀的,可好吃了。”

後者默默夾了一塊雞。

“哥,我一直想問來着。”書生緊挨着他坐,也不覺得擠:“你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魔尊停了動作,又伸手沾了茶水,在桌上一筆一劃。

他的字很好看。蒼勁有力,宛如刀鋒。

筆頓收手,兩個字赫然在列。

“你爹”

作者有話說:

傷自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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