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挑釁。

這絕對是挑釁。

藺竹一巴掌把水痕抹了,突然福至心靈。

“我叫你不高興吧。”

解雪塵:?

“你看你天天板着臉,眉頭還老擰着,這名字多貼切。”藺竹反殺回來:“不高興你慢慢吃,我先去洗碗!”

說完一溜煙跑掉,不給人家掀桌子的機會。

魔尊喜提新名,爹沒當成血壓倒是升起來了。

去你的吧。

豬舍頂棚缺木頭,午後書生抱了稻草來和泥塗牆,拜托他去後山密林裏砍些木頭回來。

解雪塵出門時依舊沒帶柴刀,孤身上了青岩山。

上回進山時心如死灰,今天仍是心如死灰。

好不了了。

男人一走進林中,千鳥俱靜,蜻蜓都忙不疊掉頭往遠處飛。

他身上殺戮戾氣過重,有靈性的活物本能地都會退避幾分。

魔尊并不尋找獵物,伸手摘了枚寬大桑葉,橫着一折置于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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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運氣,便有清越澹明之聲婉轉起奏。

初時有山貓竹雀窸窸窣窣地探了頭,被這純良無害地假象給誘了出來。

葉音好似風中飛塵,自一處漫至湖邊樹巅,活像一張網鋪灑張開,然後在一瞬間驟然收緊。

他的眼神泛起冷冽殺意,葉音自輕快靈動突轉淩厲藏鋒,似淬毒匕首般豁然迸射。

高處有驚雁哀鳴墜落,池畔有困魚撲至岸上,眼睛裏都洇出血痕來。

他興致闌珊,突兀松唇,群鳥這才狂飛奔逃,不敢在此停留。

解雪塵漫步走向墜雁,還是有些飄忽。

頭一次有人給他取外號。

而且他沒有真的生氣。

兩只大雁撲棱着想再飛起來,脖子被拎了起來。

解雪塵看了眼岸邊鯉魚,沒搭理。

刺太多了,不吃。

他現在更關心一個問題。

自己怎麽還沒殺了那倒黴書生。

按照往日的性情,要動手只需一枚斷葉半塊礫石。

魔尊在嚴肅反思自己怎麽還不生氣。

男人一定要有尊嚴。

他拎着兩只大雁慢悠悠回家,臨進門前勉強得出結論。

不是書生太混賬,完全是自己太仁慈。

沒有爺爺看孫子胡搞瞎搞的涵養,這屋子裏兩頭豬五只雞早被轟成渣了。

藺竹正踮腳站在凳子上塗牆泥,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去,大個子推開了後院門,手裏還拎了兩只大雁。

“豁,”他揮了揮刷子,提醒正事:“不高興,我要的木頭呢?”

男人把雁扔進豬圈裏,轉頭就走。

順子二餅正翻肚皮睡午覺,冷不丁被長脖鴨子劈頭蓋臉一通亂啄,抱頭慘叫。

你沒事欺負他們兩幹啥……

藺竹哭笑不得,從凳子上下來幫忙收拾殘局。

青岩山并不是藺家的山,屬于附近四五個村落的共用資源。

常有小孩兒拎着竹籃溜進去抓兔子采蘑菇,樵夫藥郎時常出沒。

藺舉人半個月前撿了個人,還找郎中開方子救命,鄉裏鄉親的轉天就知道了。

如今真瞧見解雪塵上山找樹,路上有人一眼就認出來,還很熱情地打招呼。

“啞巴!你是藺舉人家裏的吧?”

“是不是要上山砍樹,咱兩剛好順路,一起走!”

沒等解雪塵閃開,老大爺已經伸手扶了一把,還往他懷裏塞熱乎乎的煮雞蛋。

“瞧你瘦的,病剛好吧,以後咱都是一村人了,互相照應着。”

解雪塵沒爺爺,從來沒受過小輩的待遇,還愣了一下。

他接了那熱雞蛋,左手騰到右手,像是拿了個暖爐。

老大爺尋思這啞巴不會是個傻子吧,當着面教他把雞蛋往樹上一磕,剝開碎掉的外殼,露出滑嫩的蛋白來。

“吃一口!不夠張伯這裏還有一個!”

解雪塵定定看他一眼。

這個人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更不存在利益關聯。

見面卻分出自己的一半吃食,哪怕這裏所有人都窮的響叮當。

他其實不餓,但看着老爺子低頭咬了一口,從無味的蛋清咬到裏頭沙沙的蛋黃。

不知不覺又是一口,直到吃完。

“能吃是福啊。”老頭兒笑起來眼睛都成了一條縫:“你跟藺舉人搭個伴剛好,走,我帶你去采菌子,昨兒夜裏下了雨,前頭肯定有。”

沒拐幾道彎,又碰見一個來山裏撿鳥蛋的秦婆婆,兩人熱切招呼一聲,自動把解雪塵當孫子般照顧。

秦婆婆眼看着藺竹長大的,小時候還給他喂過米湯,提起來都心疼。

“那孩子十歲就沒了爹娘,一個人長到這麽大,發善心救人時我們還勸他省些積蓄,好在菩薩保佑,把你給醫活了。”

“是啊,”張老頭應道:“十年前那場洪水鬧死好多人,他那個妹妹好像才五歲,說沒就沒了。”

“阿彌陀佛,罪過啊。”

當年洪水潰堤,幾十家轉眼痛失子女,又有十幾個孩子轉眼沒了爹娘。

各家村子均是窮得揭不開鍋,你省一口我勒勒褲腰帶,最後還是強行養活了好幾個,看着他們一天天長大,嫁人的嫁人讀書的讀書。

元寶村裏積貧積弱,百年來就出了藺竹這麽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舉人,所有人都臉上生光,把他當個大寶貝。

解雪塵默認自己是個啞巴,跟在兩位老人身後跟着摘蘑菇,冷不丁懷裏又被塞了根甜玉米。

他第一次聽其他人說起藺竹,莫名滋生出幾分羨慕。

老人們聊起藺竹時,又憐愛又贊許,像是有誇不完的好話。

那種陌生的情感,像是叫愛。

他們有許多的愛要送給他。

解雪塵手裏的雞蛋玉米,均是沾了這人周身萦繞的一丁點愛。

可哪怕只是這麽微不足道的一丁點,都陌生到讓他惶然。

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才會拿到這個雞蛋。

他忍不住想躲開這樣的親切,但直到一路送老人下山,都沒躲得開。

“再見了小夥子!”老婆婆揮手招呼:“回家記得洗衣服,蹭的都是灰!”

兩個老人相繼遠去,解雪塵還站在原地看。

他想起來了什麽,吹了一聲唿哨。

幾十顆樹應聲斷枝落葉,被無形魔手劈開折斷,盡數騰空。

然後帶着一臉懵逼的松鼠齊齊飛到後院石牆邊,摞成三邊平等的完美三角形。

解雪塵又吹一聲,另飛來三根圓木,自行四分五裂變成劈好的柴,齊刷刷跟下雨似得落進書生的院裏。

如此忙完,應該一個月都不用幹活。

他有心顯擺一下,但後院漆黑一片,便是幾十根木頭轟隆亂響也沒把前頭的人招來。

魔尊認真思考顯擺的必要性。

不,必須讓這個凡人跪服他的神力。

他大步流星地走去前院,藺竹正跪在地上敲樁子。

“不高興你來啦,”書生笑眯眯讓開:“你看我準備了什麽!”

“當當當,一個秋千!”

解雪塵:“……”

他繞着秋千轉了一圈,表示滿意。

“剛才聽見你在後院搬東西,很辛苦吧,”

等一下,不是我親手搬……

“你先休息,我好幾天沒溫書了,晚上又得費些油燈。”藺竹拍拍肩,給他端來一杯水:“晚上睡覺不用等我,我看困了可能就在書房睡。”

男人睜大眼睛想攔他,後者已經跑的沒了影。

此刻萬籁俱靜,書房點起了燈,前院黑漆漆一片,在月光下都顯得清冷寂寥。

魔尊想了想,又覺得這樣好像也不錯,一個人摸黑坐在了秋千上。

沒有人注視他,沒有人評判他。

自由自在,蕩秋千玩一會兒也沒關系。

一開始還只是坐着發呆,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晃來晃去。

今夜并沒有風,他眉頭一皺,便有強風從後背推起,越蕩越高。

怎麽一瞬間的搖晃推放,能這麽好玩?

他忍不住笑起來。

藺竹正在書房臨帖,屏氣落筆剛寫了一撇,聽見轟的砸地聲。

“哎?!”

他扔筆沖出去,看見大個子飛進菜畦裏,秋千架崩了一地。

魔尊黑着臉站起來。

“我的鍋!!”藺竹沖回去拿錘子長釘:“我沒搭結實,你受傷了嗎!!”

再跑回來,秋千已經複原了。

不僅修的完好如初,旁邊還新增十個深木楔,就是臺風天蕩秋千都繃不斷。

藺竹突然反應過來,怔怔道:“你……會術法?”

他早就猜到一些,但覺得荒謬,沒有深想。

直到此時此刻,再遲鈍也該反應過來。

解雪塵很滿意他的驚訝表情,一翻手掌中燃起烈焰,黑夜裏映的目光灼灼。

凡人,明白自己位置了嗎?

藺竹如石像般呆愣許久,再回過神時就往回跑。

怕了?

男人露出得勝後的嘲諷笑容。

他終于看到他本應有的畏懼懦弱,居然只是因為這麽一小撮火。

書生很快跑回來,手裏捧了個不知哪兒來的泥團子。

他眼眶又紅了,聲音發顫。

“你能複原秋千,能不能複原這個?”

“這是我妹妹給我畫的畫。”

“她第一天學會握筆,畫的就是我們一家,轉天就發了洪水。”

“我快要記不得她的樣子了。”

解雪塵皺眉看他,終是接過了那個被存了十年的爛紙團。

他低頭掰開紙團,後者早已陳朽,掰開時還散出一股黴氣。

可魔尊只是雙指按着紙團,如抻開畫卷般往旁側抹開。

那紙團便開始回溯時間。

黴菌消散,濕痕重幹,所有皺褶疊痕都有生命般開始自發收縮。

顏料色彩重新浮回紙面,歪歪扭扭畫着圈點,如同有孩童再度執筆亂畫。

四個人手拉着手,芝麻大的眼睛下面是大大笑容。

藺竹在一旁看到失色,重新接回完好無損的畫紙時淚直直淌下來。

他猛地呼吸過來,用力抱緊男人。

“謝謝你,”他吸了下鼻子,聲音發堵:“謝謝你——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做夢都沒有想到。”

耳側終于傳來極好聽的低沉聲音。

“不用謝。”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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