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解雪塵離開馬隊時,在木箱暗處刻過一個印。

這個印可以附着靈識,如一重法陣般供他随時附身,了解異地動向。

以前随手刻的總是骷髅頭或者潦草畫個叉,這次刻下不過是防着又有人要算計這倒黴蛋一回,留個後手。

他落指時一瞬恍然,最後摸索着在粗糙木面上畫了一枚杏花。

魔尊本尊打道回府睡覺,一縷靈識跟着車隊颠簸着去了衢州,看着知府知州二八分利,看見滿載的貨物最後截成數段,微不足道的一丁點送去了皇都,還有二十兩如同打發叫花子一般扔給了書生。

直到書生平安回村,衢州城裏的燒灼木痕才悄然浮起一枚淡粉杏花,風一吹便化作雪,融在了日光裏。

他們第一回 擠着睡覺,兩人都又累又困,睡着了還嫌棄對方胳膊太長腿擋着地方,床鋪狹窄的還不如睡地上。

解雪塵原本就嫌棄這床小,寬窄軟硬甚至比不上他那張紫檀坐榻,更不用說寝宮裏的鸾絨梨花床。

一覺睡醒,藺竹已經起來在煮粥做午飯了。

他佯裝對城裏事一概不知,換好外袍倚在門邊招呼了一聲。

“後來怎麽樣了?”

被貪官的兩三個念頭順走的八十兩,他其實想過一刻。

不知道這書生是心知肚明,看破不說,還是愚鈍蒙昧,拿了二十兩便謝天謝地。

“後來?”藺竹挽起袖子往爐竈裏添着木枝細柴,不緊不慢道:“朝廷賞了我二十兩,我給了知縣。”

“你沒有帶回來?”

“我讓知縣修一間書院,讓小孩子們都能來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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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起這些時,鬓邊墨發垂落一绺,整個人看起來疲憊又溫柔。

竈邊柴火噼啪作響,小米粥已經逐漸起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解雪塵突然感覺到一絲厭惡。

他不喜歡這個人身上對這個世界幾乎天真的信任。

在這書生的世界裏,像是所有人都是好的,值得托付喜歡的,不用防備不用猜疑。

他不清楚這一絲尖銳的厭惡到底是針對藺竹,還是從不高看世人的自己。

但這感覺就像隐晦地被紮了一下。

惡意一起,再開口時便多了幾分嘲諷。

“你知道馬隊馱着多少東西嗎。”

解雪塵笑了一聲,像是要揭開這一切的醜陋,讓他看清楚裏頭的爛瘡。

“黃金七千兩,白銀一萬四千兩。”

“二十三斤重的玉镯玉扳指,六十斤的金碗金筷紅寶石。”

“這些落進你自己的手裏,能修多少書院,救活幾個乞丐?”

“你知道你所謂的充公,最後全都落到他們手裏,是用去招妓賭錢,還是置屋購産?”

解雪塵挑破真相時有種說不出的快意。

他想親眼看這個書生信仰的世界悉數崩塌,看見這個天真的蠢蛋驚慌失措,終于發現自己理想錯付,悔不當初。

藺竹被爐子裏突然蹿起來的火舌燙了一下,吹了吹指尖有點痛,起身繼續攪粥,往裏頭添了點水。

“我知道啊。”

男人愣了下。

“你知道?”

藺竹很奇怪地看他一眼。

“出了村頭知縣就在往靴子裏塞金條,瞧他龇牙咧嘴的樣子,估計硌了一路。”

“知州那師爺就差拿袖子舀珠寶了,還挺明顯的。”

解雪塵一記大招撲了個空,很是不爽:“所以?”

“所以我把消息放出去啦。”藺竹從袖裏摸出兩個銀元寶,笑眯眯地雙手托到他面前,一人分一個:“這份是你的,想買什麽都可以。”

他趁着知州知府分贓的空隙,去衢州城的茶館裏又坐了一個時辰。

一個好故事,一份假清單,足夠了。

再過上兩三天,奇書生大破土匪窩的故事就會傳遍江南,甚至有可能跑到皇帝耳朵裏。

重點在于,全衢州人都看見知縣帶着大隊金銀去了官府裏,去的時候是幾萬兩,再往京城走就驟然少了八成甚至是九成。

藏一兜子金銀容易,藏長隊車馬馱得貨物難。

朝廷裏哪怕也盡是狗官弄臣,發覺前後數量對不上了,也總會興起分贓不均的怒潮來。

至于告密者誰……說書人的嘴,神行太保的腿。

人多口雜,沒得追究。

“幾千兩若是能扳倒幾個狗官,那也是值了。”

“若是扳不倒呢?”

藺竹豎起一根手指。

“老百姓知道咱們捐了這麽多錢,最後眼瞧着什麽都沒落着,會去找誰讨?”

“他們可不是傻子。”

罷了,先觀察一陣子。

銀元寶在手裏并不算沉。

解雪塵掂了一下,覺得有趣。

這是第一次有人給他錢。

淩穹魔尊出身高貴,自幼便習慣用金葉子銀珠子打賞下人。

藺竹對銀錢的态度更像是瞧見樹上結了兩個果子,自己吃一個,分他一個。

這裏頭便也含着平實又溫和的友善。

他願意接。

藺竹并沒看見男人情緒的細微變化,收拾好廚房就去前院打水,片刻之後怒喝一聲。

“解雪塵!”

“你是不是薅禿了我的半拉栗子樹!!”

解雪塵:“……”

“你不開心我回家晚了可以好好說,折騰樹幹什麽!”

沒等藺竹再罵一聲,男人已經施施然出來了。

“你再往前走幾步。”

藺竹還在心疼栗樹,聞聲聽話地上前兩步,一不留神栽進坑裏。

“啊啊啊——”

坑很深。

深不見底,滾進去還沒有燈。

藺竹差點以為自己是掉進哪個道門結界裏了,悶頭滾到底頭疼屁股疼不說,好像還壓着什麽小動物,引起幾聲細碎叫聲。

解雪塵慢他一步,雪花似得悠然下落,指尖一撚便起了團螢綠的火漂浮左右,映亮裏頭的情況。

書生抹了把臉上的土,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這是?”

魔尊今天心情很好:“你要的地窖。”

藺竹定定看他一眼:“你在開玩笑。”

下回自己萬一說口渴了想喝水,他是不是要把黃河扯過來??

哪怕鬼火并不能照亮全部範圍,也能看見這裏頭不僅有走廊暗道,還有地廳地房。

解哥,我是讓你挖個囤白菜的地窖,不是讓你挖個囤棺材的皇陵!

他抽了口氣,扶着邊緣往深處走,又退回來。

“不會塌吧?”

“不會。”解雪塵淡淡道:“我在你書房裏貼了道符,不揭就沒有事。”

藺竹跟着鬼火把裏外都探了個明白。

地下不僅像挖了三進三出的院子,儲藏室小天窗排水口一應俱全,甚至還用土堆砌了坐塌木桌,夏季天熱了可以過來貪睡。

他有所感應,走回解雪塵身邊,看見角落裏瑟瑟發抖的幾個毛團子和鱗團子。

“它們是什麽?”

“兔子和穿山甲。”解雪塵沒當回事:“不然誰來刨洞。”

藺竹怔了下:“這些都是它們刨的?”

兔子們站成一排慘兮兮點頭。

十幾只穿山甲已經自閉地團成球,警惕看着男人會不會扒了它們的皮吃肉。

“你打算怎麽感謝他們?”藺竹伸手捂臉:“不要随便麻煩別人……別的動物啊!”

“我為什麽要感謝他們?”解雪塵反問道:“我是主,它們是仆,打不贏我自然要聽我的。”

藺竹瞪他一眼,攀着石梯上了地面,不出一會兒抱了大摞白菜瓜果下來,分給它們吃。

兔子們一開始不敢動,眼見着這人能兇那壞蛋,才抱着蘿蔔白菜就一頓啃,早八百年前就餓得不行了。

穿山甲們試探性看了幾眼,轉眼刨土就跑。

“我也打不過你。”藺竹悶悶道:“按着你的道理,我是不是也得跟着刨土了?”

解雪塵很難融合他所心向的善,看見兔子們猛吃書生種好的白菜蘿蔔,突然有一點心疼。

“為什麽要給它們吃這些?”

“因為我感謝它們幫我這麽大的一個忙。”

藺竹掰斷半根胡蘿蔔,遞到他的手裏。

“你試一下。”

魔尊只覺得這一切都很陌生。

他彎下腰,把胡蘿蔔遞到毛茸茸的小黑兔嘴邊。

後者警惕地觀察了幾秒,還是施舍性啃了兩口。

他內心突然有什麽松動了一些,低頭看着兔子轉頭去吃別的,又問。

“怎麽吃了兩口就不吃了?”

“也許它們更喜歡白菜。”

解雪塵蹲在地上,拿過兔子正在啃的菜葉,重新遞到兔子面前。

後者被這種脫褲子放屁的行為驚了幾秒,仍然湊過來吃。

甚至不介意書生輕輕摸一摸腦袋,還眯起了眼睛。

藺竹循循善誘。

“有沒有想明白一點?”

解雪塵松開手,面無表情起身就走。

“沒有。”

這麽弱小的生物,他為什麽要尋求它們的接納喜歡。

他不需要。

表面雖然這麽想,心裏仍然惱了一下。

該摸下兔子頭再走。

天色漸亮。

人們在田中桑間繁忙不休,不時交談着這幾日的奇聞。

當事人一個正蹲在地窖裏喂兔子,一個去了深山瀑中安靜打坐。

書生裏屋裏破舊的衣裳布鞋悄無聲息地蒙了一層蛛網般的細光,所有破洞開線的地方悄然修補。

線腳消失,漏縫吻合,連褪色的地方都一點點地被修複如初。

其間偶有細微聲響,像極了兔子小口小口地啃蘿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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