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解雪塵并非睡得太熟,只是腦海裏從來沒有「自己睡的房子會塌」這種神奇概念。

他睡前便聽見了滔天雨聲,像數鍋沸水般從至高處怦然不斷澆下來。

藺竹炸起一叫,家裏漆黑一片屋外還有什麽應聲塌倒,氣氛立刻給足。

他膽子很小,聽着外面驚天動地的雷聲都不敢去找火折子點燈,雷響一聲自己跟着抖一下,混亂裏一手抓緊解雪塵的胳膊,兩人皮肉緊貼着,中間還夾着汗。

“不過是打雷。”解雪塵不習慣這樣近的距離,任他抓着胳膊打了個響指,家裏登時通透亮起來,不過憑空燃起來的皆是鬼火,綠幽幽慘兮兮。

綠光配合着黑夜大雨一晃,家裏跟墳頭沒什麽區別。

藺竹快哭出來了:“已經很吓人了你能不能來一點陽間的火!!”

魔尊冷漠:“你這個人真的很在意外表,之前嫌棄莊稼現在還要挑火的顏色……”

“快一點!!”

男人又一擺手,幽幽火焰不情不願地由綠變紅,假裝自己很陽間。

藺竹長籲一口氣,跌坐在土榻底下縮成一團,花栗鼠似的瑟瑟發抖。

解雪塵坐在高處觀察他亂糟糟的樣子,有點想伸手戳一下。

“外面什麽塌了?”

“聽方向大概是谷倉,”藺竹裹着被子把自己包成粽子,哪兒都不肯去:“地窖不知道會不會進水,豬圈如果沒搭結實,可能也會塌。”

他沮喪又苦悶,被四季擺布的毫無還手之力,悶悶聽着外頭的喧嘩雨聲,半晌道:“你怕不怕打雷?”

“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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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怕,”書生擡起頭,像個小孩子一樣綿綿道:“怕蚊子鑽進耳朵裏,怕睡覺的時候鬼摸腳,還怕雷砰的一聲把我劈死——不過,肯定還是我想多了,雷不會劈着人的,對吧。”

解雪塵起了興致,笑着說真話:“我就是被雷劈死的。”

“……”

“你把我從河邊撿回來是什麽樣,我就被雷劈成了什麽樣。”

話音未落又一道驚雷轟隆而下,藺竹跟着炸毛:“啊啊啊!!”

這一宿過得很漫長。

解雪塵似睡非睡。有結界罩着主屋,什麽都不會發生,他只是靠着牆,不近不遠地陪他一會兒。

他獨自度過數百個雷雨交加的日夜,唯獨好像這一夜有什麽不一樣。

藺竹堅決不肯把身體展平了躺回竹床,裹着被子在角落裏坨了一整晚。

直到天亮雨停,外頭有老婆婆出門探看,一嗓子喊醒淺眠的他們。

“藺家小子!!你們家谷倉倒了,快出來收拾!”

“喔喲,籬笆倒了這麽多,後屋是不是也塌了一面牆?”

他們披了件外袍出去看,果真如此。

聽說隔壁幾家有半夜打着油紙燈籠修屋檐的,還有人家裏菜圃裏砸了好些冰雹,吓得老母雞竄稀。

後半夜雨一停,許多人就頂着寒風修築牆屋,盡可能把損失危險都降到最低。

解明煙在鵝絨大床裏一覺酣甜,晨起聽見對面有動靜出來看,在高處和解雪塵遙遙對望,彼此眼神致意。

-這麽簡單的術法你都不會使了?家裏塌成這樣?

-滾;

罷了,弟弟可能先前被雷劈傻了,讓為兄來幫你重修個像樣的屋子。

仙子在一衆伺候下更衣梳發,飄飄然走到對門院門前,被扛着木梯的壯漢差點撞到。

“哎喲抱歉,這梯子太擋視線了,咱沒看見。”

“小姐讓一下,我們拎工具進去幫忙!”

解明煙往旁邊讓了幾步,看着一衆精壯男女進了藺家。

有提着一籃木榫的,有搬着成袋石泥的,均是沖着被吹垮的矮牆和掀翻的谷倉去。

他這才反應過來,他們是去幫他的。

不用仙法,無需起咒。

十幾個人錘子傳來傳去,此起彼伏叮當亂響,時不時還吆喝一句。

“藺哥兒!遞碗水來,我給你把豬圈也多打幾個木樁子進去!”

“啥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下回修屋檐的時候我可得來你家看看,這弄得也太随便了。”

“可不是,一吹就倒!”

藺竹撓着頭想辯解兩句,最後還是低低服氣:“我以為我這麽弄不會倒來着……”

他十歲成了孤兒,活到如今便像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是所有人的弟弟,所有人的家人。

解雪塵突然住在了這裏,其他人也并不見怪,一邊利落修着屋瓦一邊跟他寒暄幾句。

“将軍爺,這種糙活兒你沒見過吧。”

“他那稻草泥糊牆還湊合,堆豬圈還是差了點,得用什麽啊?三合土!”

藺竹剛好雙手端了滿盤的茶水來,腳下被泥石一絆差點摔跤,解雪塵擡手接下,一言不發地給所有人送茶。

他像是第一次認識這樣的世界。

人們從遙遠的村落各處趕來,不索取報酬的施以援手。

為他們修葺屋舍,為他們釘緊木板。

所有人分散在山前山後,只需一場山雨,便又融入一處,如微小又默契的蟻群。

魔尊從前也常看着人群。

但人群跪伏在他的階下,惶恐于他的喜怒,被驅使喝令,被當作卑微又不值一提的蟲蟻。

所有的奉獻給予都是下對上的讨好,自父輩出生起便被不同階級割分開,溝壑清晰。

此刻人群對他伸出了手。

他怔然原地,不知進退。

徐老四接過茶碗才看清是他,笑得還有點局促:“這怎麽好意思,讓将軍給我端茶!”

“不礙事的。”解雪塵看着他,許久道:“我姓解。”

“看着二十來歲,那我就叫一聲小解了!”旁人跟着笑道:“昨晚沒睡好吧,回屋休息會兒,這有我們!”

藺竹給他們遞熱毛巾擦汗,抱着盆子在旁邊有點郁卒:“又給你們添麻煩……”

“順手的事,”葛嬸把雞趕了回去,豬食也幫着喂好了:“你平時幫我寫信也沒少忙活,說這些幹啥。”

康姨還在北邊忙客棧的活兒,特意讓夥計做了大份的鮮肉包子來,晌午時好生犒勞了一回大夥兒。

包子皮薄肉多,一口咬下去還有肉汁迸出來,又鮮又厚實到爽快。

大夥兒忙活到日暮,天上又下起零星的雨,藺竹忙招呼大家一起去小廚房烤火,烘幹衣服再走。

他家徒四壁,還得籌銀子再度進京趕考,此刻做頓像樣的宴席都花不起,唯有請大家一起吃烤山芋烤紅薯。

土豆被火烘出焦香來,都不用拿刀削皮,手一搓就開了,不放鹽一樣香噴噴的,混着木炭的香味。

昏黃爐火旁邊,人們圍坐成堆,喝一碗熱茶聊今年的天氣,聊鄰村的瑣事,聲音忽高忽低,還夾雜着小歇時的鼾聲。

好些人來的時候不光自己帶了幹糧,還特意給藺竹帶了好些吃的。

解明煙沒幫到什麽,但同樣被分了個熱乎乎的烤紅薯,坐在靠外的位置聽他們閑談。

他看一眼解雪塵,後者又在剝烤西紅柿,兩人對視一回,緘默彷徨。

仙念魔世,一瞬間皆是遠了。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又或者有如何上天入地的能耐,身負多少的羁絆糾纏,一回到人間,就好像都成了煙。

是泥土潮濕的人間,風動稻野的人間。

是屋牆脆弱又爐火熾熱的人間。

天暗的很快,屋外又下起瓢潑大雨,但屋裏的人都早有準備,家離較遠的眼見又要落雨早早告別走了,留下的都是附近幾家的鄰裏。

難得相聚短歇,他們聊回這場雨,如藺竹一般輕聲嘆氣。

雨水太急太頻繁,淋濕人都不要緊,就怕泡爛了春苗的根。

現在人命爛賤,十個莊稼漢一年的收成比不過太守家犬頸上的金鈴铛,聽說年年城郊都有人凍死餓死,期間只有多與少的區別。

就算這樣,仍是期盼着天意留情,不要下太多的雨。

留一些糧食,讓他們養活孩子,讓他們能互相扶持着繼續活。

解雪塵吃完手裏的烤番茄,轉身踏着雨出門。

發財原本睡在大嬸腿邊打呼嚕,瞧着主人要走,跟着一溜煙追過去,在雨夜裏睜開了三只眼,濕漉漉的三條尾巴晃來晃去。

黑袍被雨澆濕,一個念頭又幹燥如初。

他繼續往前走,雨便也悉數避開,不敢叨擾。

解明煙等在前面,舉了一把油紙傘。

他們兩人站在田野的中央,在黑夜裏什麽都看不見。

雨霧一起來,天與地的交際便模糊了,像是人們都活在一缸水裏,是塵世曳尾張望的魚。

解雪塵看了許久,清楚這雨還要下個七八天。

“想個辦法。”

“不好想。”解明煙聽着傘上噼啪響聲,側身看他:“天上的龍都是奉命布雨,你不要亂來。”

“一定要下?”解雪塵沉默一刻,終于解了外袍。

他的手一揚,黑氅旋然飄在天際,一晃便是浩然的風。

風吹雨避,卷起左右長簾般的落雨裹進溪水山溝裏,田上唯有水滴丁點,不傷根基。

“這樣?”

“很狡猾。”解明煙望着天際高處張開雙翼般的長袍,一擡手把藺竹的油紙傘遞了過去。

一傘擋住山北的雨,一袍吹開山南的風。

他們站在深夜裏,并肩無言。

哪怕相逢已是陌路人,也有同樣想做的事。

千百禾苗葉尖微垂,在寧夜裏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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