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雲霓煥彩着實漂亮,做成衣服以後不僅輕薄柔軟,還特別的涼快。
想想也是,雲是無數水珠組成的東西,要落下去就變成了雨。
解雪塵坐在爐邊剝了個烤得溫熱的西紅柿,剝兩三片皮吮了一口,一股熱燙的焦香陌生又奇異。
旁邊藺竹已經湊過去研究仙子的衣服了。
觸手一摸袖子,比蠶絲更滑,比蛛網更輕,果真是人間沒有的好東西。
美人五哥一琢磨,有了定數。
“明日我帶一片雲過來。”
魔尊已經吃完了半個烤番茄,吮了下指尖,懶得理他。
他确實有意找份新活兒度日,第二天一早懷抱着白蓬絮似的東西來敲門。
藺竹剛喂完雞,過去開門時面露驚色,小心翼翼道:“我可以摸嗎?”
解明煙很大方地遞過去:“随便摸。”
他伸手一陷進去,白蓬絮般的雲陷進去一塊,掌心內外都被細密的雨絲蹭過,有說不出的舒服。
“當真是好東西,”藺竹又摸了一把,把手抽回來仔細看手背上的水痕:“這涼雲緞夏天穿了一定涼快清爽,比尋常夏布要妥帖許多。”
“噢,好名字,我喜歡。雪塵呢?”
“天還沒亮就去山裏了,又有人叫他一同去摘山蜂巢。”書生看向天色,又說:“春末已過,馬上要入夏了,總覺着要下暴雨。”
言語之間,解明煙已經坐在織機前,如昨日觀他識海一般紡起雲絲來。
Advertisement
他原本就身形纖瘦,挽袖紡雲時更顯得婉約溫柔。
聲音卻沁着幾分疏離,離人間很遠。
“你知道他從前是做什麽的嗎?”
“解哥嗎。”藺竹在旁邊把竹竿上的衣服逐一收起來,順着他的話頭往後聊:“先前猜他是個魔頭,能親手滅了整個匪寨,實在是很厲害。”
“民間恐怕早就流傳過他的名號,”解明煙垂睫起梭,笑意淺淡:“弑父繼位之後,三界忌憚提防,稱他為淩穹魔尊。”
“流魂亡鬼,叛逃妖孽,一衆上了忘世渡,聽他號令差遣。”
藺竹先前就已經猜到幾分,此刻衣服收了一半,一手扶着竹竿靜立不語。
他在想解雪塵的哥哥為什麽會突然說破這些。
解明煙停了動作,許久道:“私心來說,我不希望他繼位。”
仙人天生紅眸,雲袍一斂更顯得澄透。
“我希望他十幾歲時就逃離那裏,越遠越好。”
“最好重入輪回,哪怕做個要煩憂一日三餐的凡人。”
藺竹終于看向他,皺眉說:“你逃出去了。”
“我差一點就燒了忘世渡。”解明煙自嘲一笑:“就差一點,但太多人擋在前頭,拿命來護。”
“雪塵停在那裏,一停三百年,再像雪,也會變作塵。”
“我走的時候,他還仰着頭喊我五哥,現在我得仰頭看他了。”
“很陌生?”
“完全像兩個人。”解明煙看向他:“魔尊那個位置,最髒的不是要經手多少命。”
“是周遭的污濁泥濘會徹底崩解他對一切的信任,直到最後,不再信任何一人,任何一寸善。”
“你看着他活了三百歲,其實在同一個地方被困得久了,多少年都一樣。”
“我很心疼他。”
話音未落,後院傳來招呼聲。
“将軍爺!要下雨了,記得早點收衣服!”
解雪塵拎着麻袋推門而入,見五哥和書生湊在一塊,不由皺眉:“在聊什麽?”
解明煙突然舉起泛着月光一般的絲滑雲緞:“當當當!怎麽樣!!”
藺竹:??你這才坐下來多久。
解雪塵一擡下巴,發財會意趴過來做移動狗皮馬紮,前者徑自把繩子紮好的麻袋放到一邊,坐在狗屁股上看向書生:“葛大爺他們今天托那人跟我訴苦了。”
“啊,說什麽?”
“他說我們家的狗耕田太勤快,以至于隔壁幾家沒法活。”
“哈?”
一般的農夫雖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總歸會叼個旱煙吹吹牛打個盹,實際每天勞作兩到三個時辰。
自從藺家冒出來兩只比牛還賣力氣的狗,每天吭哧吭哧背着水壺種子袋甚至是成車的豬糞去田裏狂奔,圍觀的婦人裏首先是洪嬸坐不住了。
“看看藺舉人家的狗!幹活兒比你還賣力氣!!人家天黑了都沒有回家,還在犁地,你呢!!”
洪家老爺們兒是個窩囊性子,平時規規矩矩幹兩個時辰就回家了,老婆一罵自己也慫,從此兩個時辰拖到三個時辰,加倍努力地耕田。
洪家加時,隔壁的隔壁張家不幹了。
就你們家勤快是吧!我們全家老小也要奮鬥!
然後張家加時到三個半時辰,葛家再早早回家都顯得懶蛋,直接從早上天還沒亮幹到黃昏,整整四個時辰!
“他們說再這麽逼下去,搞不好村頭哪家會睡在田裏拒絕回家。”
魔尊面無表情道:“所以拜托咱們的狗這幾天先……避避風頭。”
解明煙用力搖晃自己手裏閃亮亮的雲緞:“看我一眼!!我厲害吧!!”
藺竹聽着很有道理:“剛好這幾天下雨,兩只狗子就在家裏烤火睡覺吧——發財你口水要淌到地上了。”
“吸溜!”
“還有件事,”解雪塵把麻袋解開,掏出裏面的整盤蜂巢:“他們說這個可以吃。”
藺竹眼睛噌的亮了:“蜂!!蜜!!”
解明煙嗚嗚嗚:“我回家了,你們誰都不要理我。”
書生一把薅住美人五哥,滿臉狂熱:“你看見了嗎!!”
“朋友們!!我們終于可以吃甜的了!!”
一魔一仙表情茫然:啊?
糖。世間少之又少的珍貴。
只有富人家攀比炫耀的時候,才會往菜肉裏猛擱白糖。
夏無冬無,哪怕是春天裏的一點蜜,想吃一口也得冒着被蟄出滿臉腫包的風險。
但是現在,他們擁有一臉盆這麽大的野蜂巢,淌着蜜冒着香,怎麽吃都可以!
藺竹平日裏一貫冷靜,馬匪的腦袋跟球似得一骨碌滾下來都沒有變過臉色。
唯獨在這一刻,他舉起蜂巢想跳舞,舉起蜂巢要高呼,就差枕着這玩意兒睡覺,已經感動到熱淚盈眶。
“打斷一下,”解明煙舉手:“你平時家裏沒有糖罐子嗎。”
魔尊難得接親哥的話:“沒有。”
“那過年沒有糖人糖畫什麽的?”他身在仙山也見過凡景:“好像還挺多的?”
藺竹雙手抱着蜂巢袋子委委屈屈看過來:“你們知道那個糖是從哪來的嗎。”
好問題。
兩個富家子弟表情空白。
“那是麥芽!!成盆的麥芽才熬出來一點點的糖!!有那些麥芽夠我吃好幾頓白米飯了!!”
藺竹猛親一口蜂巢,摟過解雪塵又親一口臉,抓過解明煙大力親了一口頭,轉身沖去廚房。
“我今天!!可以吃甜的啦哈哈哈——”
兄弟兩猝不及防被襲擊了一回,沉默停在原地。
解明煙:“他是不是瘋球了。”
解雪塵:“……”
解明煙拿袖子擦腦門:“你居然沒動手。”
解雪塵:“他太弱,容易死。”
解明煙:“噢,有道理。”
“對了,你快誇我!!我織的布好看不好看!!”
魔尊瞧着多年未見的哥哥已經變成了女裝編制縫紉愛好者,在拒絕承認事實的數日裏終于敗陣,拿手背擦了下臉。
“湊合吧。”
解明煙作勢要親他的臉,被一符咒轟回了七角樓。
“喂——”
暴雨将傾,空氣裏都含着水汽,去地窖一樣又熱又潮。
藺竹在小廚房裏舀了一小勺蜜一百個舍不得地咂完,又舀一勺去給魔尊吃。
他知道他身份這件事并不會改變什麽,就像知道今天會下雨一樣。
後者對山蜜渾濁的顏色略有些嫌棄,但書生一再堅持,強勢到直接把勺子杵進某人嘴裏。
濃郁又霸道的甜味驟然在舌尖炸開,就像放煙花。
解雪塵愣了一瞬,這時候才想起來,自己确實許多年沒有吃過糖了。
山蜜沒有被水兌開,僅僅是一小勺原蜜。
甜到嗆人,濃的在舌尖化不開,無端就能召喚出許多的欣喜歡愉,仿佛天生擁有魔力。
他不喜歡蜂蜜,但把整勺都咽了下去。
罕見又矛盾。
山外已經傳來轟隆雷聲,暴雨即将過山而來,炸響初夏的第一聲霹靂。
屋子裏潮的像皮膚都挂着蛛網,藺竹入睡前并不放心,再三确認院子裏曬的谷子收好了沒有,以及前些日子漏雨的幾處是否補好。
像是萬事大吉了,他才把竹床搬到解雪塵的榻邊,兩人隔得不近不遠。
燭火一吹,就只能聽見輕淺的呼吸聲。
解雪塵不願與人同處一室,更不可能同睡一屋。
他需要距離,以及足夠的安全感。
但不知什麽時候,潛意識裏,藺竹已經被允許。
這一夜烏雲如濃墨,狂風倏然大作好似妖獸嘶鳴。
狂暴//亂雨驟然傾灑,澆在屋上乒乓作響好似萬馬奔騰,有使不完的千鈞力氣。
奔着奔着轟的一聲,直接把某人從夢裏炸起來。
“解哥!!別睡了!!”
“咱們家塌了!!”
作者有話說:
藺竹:啊啊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