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好孩子, 只要你聽話去殺了那個人,很快就……”女人匍匐膝行,腳踝上的鐵環刮過冰涼地磚, 溫柔又癡傻:“你父君會更看重你,你是所有孩子裏最出色的一個,做那種事對你不難, 對不對?”

男孩跪在一旁竭力用學過的所有術法給她解開腳铐, 額頭上不斷有汗淌下來。

“娘,您再等一等, 兒子一定救你出去。”

“管它作甚!”女人厲聲喝道:“你看着我, 看着我!!”

她抓住他的雙肩,直勾勾道:“娘只有你了, 娘只能靠你了。”

“你父君有三年沒有來看過娘了, 只要這次你做成了,潛進去殺了那人,把他的頭顱割下來獻給你父君……”

小孩手腕上都被磨出血來,怔怔看着眼前的至親。

她凄美潦倒, 是無數嬌姬美妾裏最出衆的一個。

即便心智已經陷進瘋魔裏,哭起來也如帶露芙蓉,纖細到不堪風來。

“娘……我,我不想這樣做。”

“不想, 你不想?!”她凄厲道:“你想讓娘死在這裏對不對?你想去做別人的兒子了?”

再一睜眼時, 美人湮沒如枯骨, 空洞洞的眼眶仍注視着, 猶如不肯瞑目。

“你要救救我, 雪塵, 救救你的娘親——”

他驟然睜開眼睛。

藺竹已經束好了發冠, 正準備往外走,聽見呼吸聲停了。

“雪塵哥今天醒得好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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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沉默許久才坐起來,一手按住額頭。

他不該做夢。

“你去哪裏?”

“村頭。葛大哥今天從衢州城回來,替我買了好幾本書,我正要過去拿。”藺竹背好行囊,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日頭還未起來,你再睡一會兒?”

解雪塵已下了床榻。

“我陪你去。”

他現在不想一個人呆着。

藺竹啊了一聲,轉身幫忙把他的靴子拿過來,坐在一邊很聽話的等着。

解雪塵換了身袍子,邁步正要走,又被他拉住。

“我去熱兩個馍馍,鍋裏還有米湯,我們吃完了去。”

“……”

又是馍馍。

早晨的小路上泛着白霧,遠處能聽見布谷鳥忽上忽下的叫聲。

他們走過草地時靴子會沾上露水,偶爾能看見青蛙一路蹦進池塘裏去。

葛大哥依着書單買來了好幾本,說話時爽朗洪亮,還特意講衢州城裏現在最火的書仍然是破匪寨那一出。

藺竹小心地用麻繩捆好書放進布囊裏,又領着解雪塵往回走,和房舍前的老人們打招呼。

“葛伯走了啊,下回來看您!”

“孫婆婆早!”

解雪塵一路無話,仍處在心緒不寧的狀态裏,聞着蔥香味時才移過眼神,看見坐在馬紮上吃餅的那個大叔。

然後停住腳步。

藺竹敏銳道:“那個是餅,一種食物。”

“我認識。”男人仍然沒有動:“為什麽我們家裏沒有餅?”

他已經連着吃了二十天的粥和馍馍,去他媽的馍馍。

“這是個好問題。”藺竹也有點饞,扭頭繼續往前走:“因為我不會做。”

“……”

“聽說發面揉面什麽的很麻煩,”他不忘抖抖手裏的布囊,強調事情的輕重緩急:“現在學也來不及了,很可惜。”

“不過……如果你想學的話,前頭那戶住着的張媽烙餅可是一絕。”某人已經在放餌誘魚了:“要不要我幫你說和幾句,讓她教教你?”

解雪塵冷着臉想一嗤了之,又被藺竹搶白:“你看,平時你除了練功睡覺之外,閑着也是閑着,多學門手藝技多不壓身呀!”

魔尊正要拒絕,藺大聰明已經在前頭大力招手了:“張媽!!正找您呢!!”

不拒絕就是同意了,我不管!!

“你看我這個哥哥特別想學門手藝養家,他又是個腼腆內向的性子,您今兒要是家裏烙餅的話能不能教教他?”

大嬸哪有不好客的,當即就親親熱熱答應了,還拍拍魔尊的肩膀:“有勁兒,等會兒錘面的時候肯定好使!”

“哎!那我就把他交給您了!”

“放心吧!你讀書去!”

還沉浸在童年陰影裏的某人猝不及防就被賣了。

藺竹臨走前特意揮揮手:“你加油噢——”

解雪塵再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被大嬸系好了圍裙。

“哎呀,我家兒子去城裏幹活兒了,他也是像你這樣高。”張媽笑道:“藺哥兒也是在我們眼裏長大的,跟親兒子沒什麽區別,他啊就是吃得太少,看着瘦瘦柴柴,幹不了力氣活兒——來,我教你怎麽和面!”

“好。”

說來也很奇怪。

解雪塵好像天生對這種熱情又坦誠的人沒什麽法子。

他身上确實有煞氣,是經年累月在血海裏煉出來的髒東西,尋常生靈嗅到了必會退避三舍。

但大嬸大爺一向能自然地無視這個,還道小夥子沉默寡言将來可不好找媳婦。

張媽什麽餅都會烙,教起來也毫無保留。

“咱們發面呢,一般有三種方法,要麽揪一截前頭發好的老面揉進去,要麽擱點酒曲,對,就是釀酒的那玩意兒。”

“當然啦,就算你什麽都不擱,只要天氣暖和,面一樣能發起來,就是慢了點。”

她絮絮說了好些,一回頭看見大個子男人站在案板前,有點笨拙地把兩只手戳進了面團裏。

“對,就這麽揉。”

大嬸大半年沒見着兒子了,碰見年紀相仿的後生都心生親切,說話總帶着笑。

“你第一次做,也許會覺得摸起來膩味,其實揉着揉着,和玩泥巴一樣,可好玩了。”

解雪塵生澀地嗯了一聲,繼續雙手僵硬地畫圈。

“就是這樣,還要記得等會再抻開的時候,往裏頭放蔥花,再來點鹽。”

張媽有心都教給他,手挨着手教怎麽和面,怎麽醒面,一樣一樣說得不厭其煩。

倒真有幾分老母親的慈愛。

等不同形狀的面餅都做好了,她小心翼翼擱進餅铛裏,一回頭見解雪塵在幫忙添柴,有火星子冒出來。

“哎,當心燙着!”

他愣了下,回應道:“沒燙着,沒事。”

大娘一笑起來,眼尾有淺淺的皺紋。

看着是上年歲了,但仍有種質樸的好看。

“你哪怕學不會呀,能有這份心,将來做什麽也都能成。”

“今兒做好的餅子我給你裝進籃子裏帶去,餓了熱熱吃,別客氣!”

她的手很皺,像是老态都顯在了勞作裏,但是特意洗了又洗,指甲也幹淨。

村裏人好像總是這樣。

互相都熟,來了新客一樣熱絡。

不用忌憚提防,也不用盤問審視。

大大方方地互相把心交出來,碰碰你的,碰碰我的。

反正都滾燙又鮮活。

解雪塵許久才嗯了一聲,轉身去她家門前幫忙劈柴挑水,做事利索又沉默。

他好像想起來小時候很想要的是什麽,又不太确定。

像是什麽溫暖又簡單的東西。

等到他拎着一籃子蔥油餅千層餅回家的時候,門口桃樹剛剛被澆灌出大半形态。

門框已經長得更加具體了,不僅能看出輪廓形狀來,還有暗紋和半截門鈕。

估計再過些日子,還真要搞出個什麽大動靜。

兩只狗子這兩天都食量大增,努力趕緊把這棵門養出來。

有麻雀停在這不倫不類的東西上頭,啄啄停停,然後呼啦啦飛走。

藺竹恰好在院前澆水,還給這門撓了撓癢癢。

“雪塵哥,你回來了?”

他眼睛尖,隔着老遠就瞧見大個子手裏的籃子。

“那是什麽!是餅子嗎!!”

解雪塵走到他面前,把籃子上的粗布揭開。

“我和張媽烤的。”

他似乎想多說些什麽,許久又道:“張媽很好。”

藺竹歡天喜地的奔去了廚房,端來兩大碗熱豆漿。

“來來來,咱們中午就吃這個!我想吃餅好久了!”

“這是早食。”

“不礙事!”

書生已是拉開了凳子,兩人乘着日光喝熱豆漿吃蔥油餅,日子驟然就變得很快意。

解雪塵吃了幾口,發覺出餅食的層次之妙,話突然變多。

“她今天教了我好幾種餅。”

“還跟我說,有的餅如果撕了泡進湯裏,也是非常好吃。”

藺竹本來想接話,一擡頭看見他的眼睛。

映着湛藍天色的,笑盈盈的一雙眼睛。

“還有呢?”

男人開始講很多話。

他好像很少這樣健談,又像是一早上學了很多東西,樂意分享出來。

于是開始講不同餅子的揉法和疊法,還有鍋盔又該怎麽做。

講黑芝麻與白芝麻,講張媽家裏喋喋不休的白鴨子,和竈頭跑過去的一只貓。

他像是解開了什麽鎖,說太快了會立刻灌幾口豆漿,臉上還沾着餅渣。

終于不那麽像一個疏離冷漠的高位者,一個嗜血又失心的魔頭,又或者被人敬畏被人跪拜的帝君。

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年輕人。

藺竹插話不多,都是在聽他往下說,偶爾附和幾句。

直到最後,一大鍋豆漿都快喝完了,兩只狗子拱到桌子旁邊搖着尾巴要摸摸。

解雪塵才反應過來,今天自己好像有點失态。

他別開頭,又悶下來,自我掩飾般地低頭摸狗,不說話了。

狗子被摸爽了索性翻過來亮出肚皮,扭來扭去在地上哼哼。

書生癱在一邊藤椅上摸自個兒的肚子,蹭餅成功還喝爽了豆漿心情大好,冷不丁打了個很響的嗝。

啊,吃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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