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此時天色将暗未昏, 正處在黃昏的尾聲。

涼風打着旋吹走殘破落葉,遠處傳來烏鴉的嘶啞叫聲。

仙人雞皮疙瘩已經起來了。

“要不我先回避。”

“別走啊,”解雪塵施施然道:“起碼咱得跟人家見一面, 是不是?”

蘇紅袖已經維持不住表情了,搬起馬紮坐到藺竹身邊和他挨着,匆匆又确認一遍院子裏外的結界。

他們三個皆是出身斐然, 根骨靈力皆是上乘。

越是生來不同, 越是懂得收斂氣息,潛融于人海之中。

只要把周身亮閃閃的奇怪裝飾卸掉, 看着也是黑眼睛黑頭發, 說是城裏來消暑的公子小姐,并無幾分破綻。

尋常僧道看見他們, 哪怕略開靈識, 也認不出面前尊者并非凡人。

反而是最上乘的同道人才能發覺,這小村莊裏竟然卧虎藏龍。

解雪塵先前重傷在身,現在功力不足從前兩成,也只隐沒了氣息, 等待那路不速之客上門。

藺竹被他們三人圍在正中間,手裏還端着半碗幹飯,咬了口鹹蛋白聽聲,沒察覺哪裏不對。

但是在其他人耳裏, 已經傳來極清晰的銅錢聲。

一下一下。

并非金鈴相擊那般清脆, 而是帶着晦暗的, 聲音發鈍的, 銅片摩擦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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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最西頭的長串銅板被摘下來, 拿在手裏把玩二三。

夜風又是一吹, 呲啦作響的銅板又相互撞擊。

有女人和嬰孩的森然笑聲傳來。

“這個有點多餘。”魔尊如是評價道:“別每次吓唬人都靠小孩。”

“唔, 可能是氛圍的一種營造。”藺竹解釋道:“大家表面都說喜歡小嬰兒,其實突然聽見孩子哭還蠻容易緊張的。”

解雪塵的指尖在桌上一點,登時有兩根筷子比做門前街道,四小片碎蛋殼從末端緩緩而來。

三前一後,還不時停頓逗留。

不用猜也能知道,這時候各家各戶已經大門緊閉,沒人敢出來看看到底發生什麽。

藺竹聽不見嬰兒哭聲,又夾了一筷子炒小白菜,提問道:“咱們能吓它們嗎?”

男人略一搖頭。

“有三個是鬼。鬼看見鬼,基本是吓不着的。”

“但是……”他思索道:“還有一個,是人。”

此刻有朱衣修士執錢巡街,手執縛靈鈎緩步向前。

他面如枯樹,青筋與顴骨皆附着斑紋,胳膊細瘦到能瞧見其中骨頭。

各家早有聽聞,都在門前懸着一吊換命錢退避三舍,他只揚手拿鐵鈎一劃,便圈走數串銅板,繼續向前。

三鬼裏有兩大一小,皆不相識,被束縛着任由驅使,哭喪作祟。

它們的心髒深處皆是連着一根長索,尾端仿佛滲着濁黑血液,一直蜿蜒到鐵鈎彎折處,如被控制的風筝線。

村子分布的散,便是黃昏而來,走到最後也入了夜。

此時沉雲蔽月,繁星藏霧,陰氣濕漉漉的從地裏往外滲出來。

朱衣老人一收血鈎,三鬼俱是驟然被扯回來,十餘串銅錢唰拉拉落在他上。

他的目光看向門前空空蕩蕩的七角繡樓。

這是什麽地方?

老人渾濁的眼睛流露出幾分茫然。

……怎麽跟前面那些屋院完全不一樣。

他隐約覺得不對,又不肯輸了氣勢,轉頭看向輝煌繡樓的對門。

是一家樸素簡單的民居,門前點了燈燭,沒挂吊錢,像是以為一盞蠟燭就能驅鬼。

“可笑。”

他橫着一鈎,嘶聲道了一句去,三鬼便拖拽着命索溶進了夜霧裏。

再拿幾條賤命來祭法,馬上就能修出大成來了。

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

沒有慘叫,沒有動靜,連逃命的動靜都沒有。

像是派了團空氣過去行惡鬧事一般,已經站得人腿都麻了。

朱袍修士面露異色,覺得不對。

再一勾,血索回來了,末端三處空空蕩蕩,鬼奴驟然沒了蹤影。

他瞪大眼睛,下意識後退一步。

不可能!

這!這是怎麽回事?!

咒法未破,命索卻齊齊斷了,這——

下一秒院門大開,螢綠幽紫的鬼火如潮水般湧來。

“啊啊啊!!”

老頭轉身要跑,雙腿已經被鈎子給絆住,噗通一聲正對着繡樓跪倒不說,還砰的磕了個響頭。

“嘶——”

有人搖頭淡笑:“磕一個太便宜他了。”

又有人略有不耐:“你要他磕幾個。”

“我仙門中人,三拜九叩也是基本的規矩。”

突然就有一只手搭在了老頭右肩,冷得像冰。

“聽見了嗎。磕九個。”

老修士哪裏敢回頭看是誰在說話,賴以行騙的三個鬼奴都跑不見了,自己那半桶水的功夫現在想拿出來也沒那膽子,愣是聽了話就全身哆嗦着砰砰砰磕頭。

略清麗的聲音在高處慢悠悠的數。

“七,八,九,好,夠了?”

男人慢慢道:“擡起頭來。”

老頭磕的額頭都出了血,嘴唇被吓得發紫,戰戰兢兢看是誰在說話。

面前站着一個黑袍長發的男人,額間能看見血紋,眼睛深如濃墨。

他沒認出來那額前一抹印記是什麽,只慌張地繼續看旁邊幾人。

有個桃簪青衣的書生,身量清瘦但膚白貌端,揣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

還有兩個白裙粉衣的姑娘,看着一高一矮。

鬼呢??

供我呼喝來去的鬼奴呢??

老修士極力想把救兵搬來,不把這幾人吓死也起碼能裝個威勢,哪想到手中掐訣數次,附近仍然是半點反應沒有。

他急得額頭脖子都開始涔涔地冒冷汗,求饒的話到嘴邊了又覺得憋屈。

這算什麽事啊!你們都是什麽人啊!!

“你叫什麽?”

“小的韓長法,是路過的外鄉人。”

“那三只鬼是怎麽回事?”

韓老頭憋着話不想說,但是這會兒莫名已經在膝蓋發軟,跪在地上也不敢跑,半晌道:“是我從江湖術士那買來的,特意挑了幾個怨氣重又好驅使的,命契都在我手裏,一共花了四兩。”

他自己修行尚淺,別說長命百歲,早年犯事還沒學着什麽就被轟出了師門。

要不是機緣巧合遇見那方士,這會兒恐怕已經被賭場的人卸了胳膊!

“你拿他們行騙?”

“也,也不算是……剛好合春莊鬧了厲鬼,我就趁機……”

男人冷笑一聲,道:“你再伸手看一眼。”

他怎麽知道我把鬼契刻在手心裏了??

老頭驚詫到猛然擡頭看他一眼,又驚又疑地伸開手掌心,突然就看見那三道鬼紋如被尖刀剔出來一般連肉帶管的浮了起來。

一時間刺痛炸開逼得他慘叫出聲,男人卻轉頭對那三個游魂略一點頭。

“你們自由了,想去哪裏随意。”

書生也行了個禮:“祝早日往生。”

老頭捂着手已經痛到翻滾在地上了,此時痛到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打着滾。

“不可能,那術士明明說……你,你們是什麽人?!”

這買賣明明劃算又方便,再騙幾村便是三進三出的大宅院也能買的,怎麽半路殺出來這樣的怪事!!

解雪塵這時才露了笑,一擡指逼他重新跪好:“看着我。”

韓老頭痛的青筋快要爆掉,不受控制地看向這年輕人。

“我是忘世渡之主,”男人輕描淡寫道:“也是你祖宗。”

忘世渡?!話本裏的那個忘世渡?!

千萬亡魂避世之處,妖祟橫行堕魔之處?!

韓長法哪裏知道這話本裏的都是真話,劇痛中驚慌道:“怎麽可能——你——”

你不是死了嗎!?

“先別管那個,”解明煙溫和道:“你現在先去一家一家的磕頭認錯,把錢全部還過去。”

“人家要罵要打,你且受着,反正是自己造的孽。”

“等這些事料理完了,再回來這裏,把合春莊的事情說清楚。”

韓長法還未說話,手裏的縛魂鈎已如烙鐵般滾燙。

解雪塵伸手抽了那東西,雙指一捏便化作齑粉,将那罪物在夜風裏散了個幹淨。

他從前百鬼環身,尊貴傲然。

如今便是落魄歸隐,再觸碰這些肮髒東西時,也仍如鬼主般從容平淡。

越是這樣,越吓得韓長法砰砰砰磕頭。

“還!我現在就去還!每家每戶都說清楚!!”

男人又一擡指,示意一抹鬼火跟在他身後。

“這東西只有你看得見,自己早點處理完回來見我。”

韓長法已經吓得快站不起來,在地上滾了半圈捂着手就爬起來,極為狼狽地抱着錢敲門去了。

“大爺大媽!!我是騙子!!求求你們把錢收回去啊!!”

“沒有什麽鬼,都是我騙人的,你們快出來吧!!”

一開始還沒有人應門,直到他把錢隔着牆扔回去,不住道歉告饒,才有人推門出來。

“草,居然是裝的??”

“借着這種事賺錢,你不要命了!”

“媽個巴子都給我往死裏揍他!!”

這邊藺竹聽着街坊們紛紛開門的聲響,以及四處奔告着去拿擀面杖掃帚的混亂動靜,反應過來了什麽。

“合春莊真鬧鬼了,他只是趁着機會撈錢的混子?”

解雪塵仍站在桃樹前,看着遠處被大媽們打得滿地亂滾的身影。

“嗯,而且确實是厲鬼。”

他剛才靠近修士時,察覺到這人身上有一抹血氣。

并不新鮮,至少是四五天前的事情。

但哪怕是無意中蹭上的血,也含着濃重至極的戾氣。

作者有話說:

來了來了周日下午發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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