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突然就決定去京城了。
他們好像已經這樣出門過很多次了。
解雪塵轉身看向藺竹的一瞬間, 忽地意識過來,他們曾經只有一撿之緣。
他本是被厲雷打落毒淵的亡命人,殘破身軀順暗河流淌而出, 一度呼吸困難,從上到下沒有半塊完好的皮肉。
誤打誤撞被藺竹撿來,又機緣巧合與這麽多人相遇, 像是一切都理所當然。
他們去過紫海, 焚過山陵,如今又要同去京城, 像是有走不完的故事。
雖然引發絕大多數故事的起因是他存在于此, 但如果只有他在,故事多半只剩一片殺戮後的死寂。
他再次察覺自己的心意。
——他不想獨自回到忘世渡。
他不想再獨自一人。
一會兒的功夫, 藺竹收拾好了小包袱, 如前幾回般等着乘雲。
解明煙倚着藤編涼椅喝茶,見他拿了換洗衣物,笑着搖搖頭。
“去京城可不能太張揚。”
“哎?”
“乘雲踏霧,哪怕是去衢州一趟都可能會驚動城隍神土地爺。”
“京城是龍氣彙聚之地, 神鬼皆隐高人,不要太過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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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哥哥不多講各地勢力背景,往淺處點了一句。
“更何況,那地方人多口雜, 你們要是跟下凡似得被瞧見了, 追兵這不立刻過來?”
藺竹同他們厮混慣了, 此刻才意識到他們出身不同, 快速答應。
“那我們……”
解雪塵旋身一轉, 袍角揚起的片刻已變作翎毛含光的隼。
額頭胸前雪色發亮, 長翼尾羽如濃墨潑漆。
隼鳥眼眸銳利, 氣質依舊凜然,常人瞧了都不敢冒然接近。
藺竹即刻有了不祥的預感。
你變成鳥了,那我……
銀毫墨隼再一揚翅,便猶如張開的弓弦般線條流暢地騰空而起。
長羽拂過他臉龐的一刻,藺竹突然覺得身體一輕。
——熟悉的感覺又來了!!
像是打了個噴嚏般,他再睜開眼睛,一伸手又變成了小爪子。
壞蛋!!你是不是又把我變成蜀地花鼠了!!
墨隼叼着小花鼠冷冷瞥了其他人一眼,意思是不許打趣。
蘇紅袖看着羨慕:“我也想去京城玩。”
“一路順風,”林霜今揮一揮手:“記得帶點特産回來。”
風聲一掠,他們便騰轉而上,消失在雲間。
被叼着的感覺很被動。
小花鼠體型像個軟乎乎的球,在高處又怕摔下去,尾巴尖都害怕地卷起來。
藺竹四肢都夠不着什麽,像零食般被大隼叼着,以趴姿卷着小尾巴看雲霞之下的風景。
他們許久沒說話,解雪塵像是有心事,也沒有急于開口。
大概半個時辰的功夫,隼已疾行到京郊邊界。
藺竹試探性晃了晃尾巴,解雪塵才開口理他。
“怎麽心裏一股委屈。”
藺竹在腦海裏回他。
“你連這個都讀得到?”
解雪塵的鬼眸能讀得心緒回憶,還能操縱着它們使人為己所用。
他即便不動用這個能力,也能在邊緣裏淺淺讀到凡人不設防的心思情緒,但不算完全。
“讀不到全部。”解雪塵只對他一個人這樣交底:“如果貿然闖進你識海裏,你會覺得刺痛。”
所以一般都不近不遠地讀一些,算個無傷大雅的樂子。
“你要是讀得全反而好了。”栗鼠小藺揣着爪子道:“你的喙太尖了,叼得我後背好痛。”
“下次注意。”
墨隼在空中長喙一抛,把花栗鼠兜在背上,等他用爪子抓好自己背上翎毛才繼續往京城的方向飛。
一時之間,雲間天際飛來路過的鳥都驚了。
那——那有只隼,他居然許一只花鼠卧在他背上!!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
你怎麽能讓你的宵夜騎在你頭上!!
解雪塵專心趕路,偶爾聽見路過的老鷹嗥叫長長幾聲,并沒聽出來是人家在罵街。
藺竹舒舒服服窩在他柔軟的肩背上,不時還翻個身,扒着他在空中都有了幾分睡意。
等會就要到京城了,不能睡着。
藺竹在困意裏随意找了個話頭,迷迷糊糊地在腦海裏同解雪塵聊天。
“這樣說來,算不算你背着我?”
雲間水汽冰冷,他索性把臉都埋進鷹羽深處。
“好快活啊,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
解雪塵凝神看路,沒當回事。
“不變成鳥,一樣可以背着你。”
“那怎麽行。”藺竹低笑一聲:“你是魔尊,我是……一個書生。”
沒什麽用的書生。
這句心裏話解雪塵也聽見了。
但他沒有回應,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反駁。
你比世間許多人要堅韌聰慧許多。
不,你遠勝過他們。
他聽見藺竹說自己的一句不好,像是突然能說出藺竹的一百個好。
這樣的心情奇異而強烈,偏偏話到了嘴邊,無處開口。
解雪塵此刻反而希望藺竹能聽見自己心裏的思索。
你是很好很好的。
又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們從京畿一帶飛到京城,一收翼往下落,不偏不倚地降在佛寺高塔之巅。
小花鼠在路上真眯着了一小會,此刻窩在墨隼的兩翼之間,小心翼翼往下瞄。
好高啊。會飛真好。
他忍不住想解雪塵怎麽沒把自己變成鳥。
“因為要花很長時間學飛。”
“好吧。有空再說。”藺竹伸出爪子,給他指遠處的街道府苑。
“這邊是三省六部,那兒是藩王赴京住的地兒,至于丞相府……讓我找找。”
“噢噢!在那!丞相府是全京城最豪華的府邸,這些年得了皇帝恩寵算是權勢滔天!”
“你看,丞相府的院子裏有三池六院,檐上彩畫還用了青金石塗的彩漆,聽說一兩青金石就是一金!”
解雪塵嗤之以鼻。
“我宮庭裏的青金石都是用來畫地磚的。”
……我沒有在誇他!!
你這麽奇怪的好勝心是從哪來的!!
位置确定了,但沒有貿然出發。
先前聽紙妖說了大半原委,知道是這丞相偷偷拿妖紙偷天換日,讓百姓們出十兩得二十兩,打着魔尊的名頭千裏斂財。
真說要打爆這孫子的狗頭,但實施起來還是要有個章法。
藺竹看着是斯斯文文的讀書人,先前屢出奇招,碰見缺德吃絕戶的陰毒人還想出了讓狗嘬死他們的法子。
此刻墨隼冷眼觀察着那庭院府邸裏的動靜,沒有馬上過去天降正義。
“你想怎麽做?”
“沒想好。”藺竹趴在他背上,琢磨着:“這家夥魚肉百姓,還全都打着你的名號,聽着太過分了。”
“要不還是打爆他的頭吧,實施起來也簡單。”
解雪塵噗嗤笑了一聲,展翼而飛。
藺竹沒注意到他突然起飛,本能抱緊他的肩背,眼看着距離越來越近,一時有點怯場。
“真真真要動手啊?”
“嗯。”
“你來吧!!”他突然慫了:“我沒打爆過別人,萬一腦漿子濺到我臉上也不知道好不好洗。”
“試一次就好了。”解雪塵存心逗他:“等會給你找個順手的鐵棍子。”
藺竹嗚嗚求饒:“換個法子!打人我不行!”
今天是休沐日,丞相正坦腹東床,在床上睡得鼾聲如雷。
他倒是話本裏大貪官的标準長相,膘肥體壯,這些年沒少大魚大肉地享受。
卧房不僅睡着他一個,還有五六個美貌妾室圍在一旁,有捏肩捶腿的,有素手打扇的,一個個都不敢怠慢。
府苑裏同樣戒備森嚴,看來是防着有仇家潛入生事。
不僅每個宅院都配有家丁看守,而且還有手持長叉的看守定時巡邏。
但再多守衛也不會注意到天上的飛鳥。
墨隼旋身一落,悄無聲息地息在了他的房檐上。
“他快醒了。”
藺竹左右張望情況,本想問一句你是怎麽知道的,突然瞧見有個油黃色的東西晃了過去。
那是半透明的一縷魂,像是喝醉酒了一般晃得走不準路。
瞧着魂靈的模樣……難道是睡夢裏的陳丞相?!
墨隼眯眼看着那縷夢魂晃晃悠悠地要回到本身裏醒來,在它接觸那胖漢之際突然張嘴一銜。
睡夢裏的陳丞相鼾聲一震,身體有點不安地翻了個身。
那縷魂猝不及防地被叼住了,左右擰着想鑽回身體裏。
長喙一擰一拔,竟把他三魂六魄都悉數拔了出來。
藺竹頭一次看見活人擰在一起的魂魄,看得又是害怕又覺得不太好。
“你這樣要殺了他?”
“殺了作甚。”
魔尊随意撚了個訣,那魂魄便被揉成球跟在身邊了。
“你還記不記得,很久之前,你許過一個願。”
“你說活該讓那些貪官污吏,還有讓那狗皇帝,都去民間嘗嘗疾苦,最好吃夠苦了再回去當官。”
藺竹都忘了自己說過這樣的話,此刻更驚訝他記得這件事。
“雪塵……”
“嗯?”
“你好把我放在心上。”
他這樣不加修飾的說出來,魔尊反而又啞了火,無言相接。
“總之。”男人強行把話頭轉了過來:“我們找個午睡的莊稼漢,把他們的魂魄調轉一下。”
“那你會不會遭天譴?”
“天譴這種東西……早遭過無數次了。”
魔尊自嘲般笑了一聲,又像是怕他憂心,重新說清。
“只調轉十日,算換他南柯一夢,不打緊。”
那油黃發亮的魂靈,就這麽猝不及防地被丢了出去。
精準砸進京郊外田舍裏,某個呼呼大睡的莊稼漢腦殼裏。
作者有話說:
來了今天更明天更之後也會更更到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