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解雪塵許久前預料過, 忘世渡的人會回來找他。

他沒有死這件事,遲早會浮出水面,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

換算成冥界的時間, 不過一天不到。

他只是莫名縱容着自己,一直這樣拖延着。

像是忘卻前塵往事,忘卻那些痛苦糾葛, 陪着某個書呆子釣魚種地, 簡單便是很好。

越這樣想,越覺得從前很多執念都很可笑。

一場架, 打贏了如何, 打輸了又如何?

非要和某些仙家較那個勁?

再者,他非得給親生老子還賬, 親爹以前做的那些惡事全都要靠自己扛着, 憑什麽?

忘世渡沒有他就過不了日子了?

某魔尊念頭一起,擺爛的态度愈發堅定。

回個屁,在這挺好。

兩手下灰頭土臉地回了大本營,先跑去解咒, 又跟抓緊時間給黑龍尊椅補綴寶石的珠三說了情況。

十個肱股之臣緊急湊齊開了個會,研究老大為什麽不肯回來。

“我變成麻雀飛到他面前,他還覺得我礙眼,把我給變沒了!”

“定是那狐媚小倌迷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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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衆臣跟着吃瓜。

凡人?小倌?

魔尊這是下界度情劫去了?

“那也稱不上狐媚……挺清俊一人。”武七抹眼淚道:“他還看我來着, 結果他一看我, 尊上就把我給變沒了。”

衆人聽得很是好奇。

得是多有手段, 才能把他們這寡王魔尊給拐到手。

當年其他妖派有意使絆子, 不少變幻美人身過來碰瓷獻媚的。

一會兒是嬌小師妹過來尋師兄迷了路, 一會兒是高冷仙尊沒了功力墜落凡塵。

一個兩個差點全被那頭蛟當零食吃了, 正主看都沒看一眼。

這些年甚至有些人懷疑尊上壓根不喜歡人, 跟那頭蛟有什麽秘密關系。

原來——是沒遇着對的人啊?

“先別管那個書生,”錢八開口了:“忘世渡不可一日無君,這次護駕不周,屬實是因為咱們幾個都怕死,在他過生日的時候能躲多遠躲多遠。”

衆人一致點頭。

誰敢觸這暴脾氣尊上的黴頭啊,這鍋我背了。

“尊上喝醉酒冷不丁被燒了家,肯定大失顏面。”錢八又道:“叫我說,咱們只派一兩個人偷摸着去接他,那太不夠誠意,也顯不出咱們賠罪的心意,以尊上的傲氣,不一走了之已經是顧念往日情分了。”

“那咱們得安排個足夠宏大的場面?”

“對對對,來,咱好好合計一下,要不要調動數千兵馬外加放個禮花炮仗之類的……”

狗頭軍師們自以為得了妙計,信心滿滿地籌備迎帝大禮去了。

千裏之外的解雪塵忽然打了個噴嚏。

藺竹第一次見隼鳥打噴嚏,看着好笑。

“笑什麽。”墨隼板着臉道:“時辰差不多到了,我把他們換回去。”

這幾日換魂之後,那莊稼漢沒幹別的,平日稱病不去上朝,沒事在丞相府裏胡吃海喝,飲酒作樂。

那身軀瞧着本就壯碩臃腫,再這樣下去保準一命嗚呼。

藺竹原本想着這麽換一輩子也挺好,反正這丞相當的已經糟的不能再糟了。

但他怕解雪塵擔負不必要的因果,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等陳章政睡下了,隼鳥飛到房檐前張喙一擰,油黃色的魂魄慢悠悠飄出來,懸空不安地打着轉。

“還有那個修士,別漏了,”藺竹照應道:“那把鋤頭也換回去?”

“不必。”解雪塵道:“這莊稼漢受不住富貴命,不換回來會出事。”

“至于那修士……算他報應。”

藺竹聽得想笑:“真要他當一輩子的鋤頭啊?”

魔尊嘴角勾起,略一點頭。

比淩遲處死要仁慈很多,算手下留情了。

鋤頭原本癱在院子裏,感受到靈力的一瞬間反應過來,驚恐萬千地看見高空飄着淩穹魔尊。

是他?真是他!!

他沒有死,他來找我報仇了,就是他把我變成了鋤頭!!

喂,魔尊,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打着你的幌子斂財,你要不直接殺了我吧啊啊啊——

世界一片寂靜,沒人聽到一根鋤頭的哭嚎。

丞相的靈魂被帶回了丞相府,跟土黃色的莊稼漢重新調換。

眼見着那油光水滑的魂魄被吸溜回滿身酒漬的胖子身體裏,藺竹蹲在梁上看得感慨。

這些日子受的苦,該讓他後悔醒悟了。

今後你好好做官,福澤百姓,算是贖從前的那些罪。

須臾之間,魂魄調轉,兩副身軀同時醒轉,如同從噩夢裏驟然醒來。

莊稼漢酒醉而眠,醒來時身體疲倦不堪,但半分酒味都再也聞不到了。

他伸手看自己幹枯皲裂的手,又看向草屋破窗,猛抽一口氣,又像是慶幸,又有點悵然若失。

當真是做了個好夢啊。

怎麽那個夢那麽長,長的都讓人不想醒過來了。

“快點!給老娘滾起來!”

“來了來了……”

莊稼漢磨磨蹭蹭爬起來,仍然在看自己的手。

他還記得夢裏的事,他變成了當朝大丞相,雖然到最後都不記得那丞相叫什麽,不過吃的喝的都好生厲害!

沒見過的魚,沒吃過的餅,奶酪乳酥,還有各色瓜果,全都是這輩子沒享過的福氣!

一想到這裏,莊稼漢又樂了,摸着後腦勺慢悠悠爬起來,扛起鋤頭繼續耕田去,沒再當回事。

賺了賺了,能做這樣的好夢,真是運氣好!

另一邊,丞相也醒過來,意識到自己這是又變回來了。

他第一時間推開幫忙更衣的下人,衣衫不整就騎馬去找修士,當然撲了個空。

果然是你這奸賊!

不光把我變去受苦,還卷了錢財細軟一跑了之,混賬!

藺花鼠坐在墨隼背上,見那丞相在空地牢裏破口大罵,覺得好笑又有點擔心。

“他萬一沒吃夠苦頭,又去魚肉百姓,那咱們豈不是辦了樁壞事。”

“哪有像你這樣追着予人慈悲的。”魔尊嘆道:“他換了魂魄,苦行七日,如果還欺上瞞下,搜刮民脂民膏,那就是他自己執迷不悟了……和你沒有幹系。”

今後報應來了,也不會找你。

“走吧,戲看夠了,我們回家。”

“好。”

墨隼長翼一揚,又乘風千裏,半個時辰便回了元寶村。

這次去京城一趟,藺竹還特意挑了好些糕點首飾,一并打包好了等着回來送給朋友們。

還沒飛到藺家小院上頭,奇異的香味遙遙傳來。

藺竹嗅了嗅。

“好香啊,像是在炖雞湯。”

又嗅了嗅,思路更加清晰。

“炖的是竹荪雞湯,而且還蒸了竹筒八寶飯,正在炒嫩筍尖。”

魔尊一臉費解:“你這是什麽本事。”

“你餓幾年也能這樣。”

藺竹心想莫非是康二姨來了,又覺得手藝不像,待落地後變回人身了,快步過去探看究竟。

“藺哥!藺哥終于回來了!”蘇紅袖端着碗歡呼道:“快來喝湯,鮮掉舌頭啦!”

旁邊兩人也是一人手裏端了碗湯,喝的氣色大好。

藺竹看得茫然。

“你們都在院子裏……那做飯的是……”

紫竹妖從廚房裏探頭出來,手裏還拿着菜刀。

“回來啦?”

藺竹&解雪塵:“……”

“來來來我來介紹一下,”蘇紅袖熱情洋溢地過去跟人家勾肩搭背:“這是紫紫,煎炒烹炸焖熘熬炖就沒有不會的!”

“你們不在家的這幾天,它還帶我們烤乳豬吃來着!”

藺竹悲鳴:“我的豬——”

“不是家裏養的豬崽啦,”林霜今立刻補上:“是小野豬,味道超級好吃!”

“我們還特意給你們留了半只!今晚拿蜂蜜澆着烤怎麽樣!”

解雪塵略過身後吵鬧,邁步進了廚房。

紫竹妖正在廚房裏砰砰砰剁着肉餡,系着圍裙手腳麻利,柴火跟着熊熊燃燒,很有過日子的派頭。

竹子雌雄同體,長發一披也确實看不出來。

魔尊凝視它許久,開口道:“你會殺豬?”

紫竹妖菜刀剁的飛快,臉上的血點還沒擦掉。

“會,殺魚殺豬殺雞都會,能處理得每根骨頭都幹幹淨淨。”

魔尊靜默良久,又問:“你還做竹筒飯?”

“當然!”紫竹妖抹臉一笑:“我是紫雲竹,山裏頭的是小青竹,又沒靈根,砍了便砍了。”

“大人是覺得哪裏不妥嗎?”

魔尊若有所思。

“忘世渡還缺個禦膳房的廚子。”

兩條腿的師爺滿地跑,沒有腿的好廚子找不着。

今後若是回去了,是可以把它一并捎上。

說話的功夫,藺竹已經咕咚咕咚喝完大碗雞湯,緩過勁來。

他分發完禮物,又跑回解雪塵身邊,教他之後要一起做什麽。

“再過幾天就是秋分了,我們一起去收稻子呀。”

每次剛回家不久,還沒做幾樣正經事,就總有事情橫插一腳,耽誤人讀書種田。

秋天一到,要做的事情有好多。

收瓜摘豆,采收稻米,去地窖裏準備過冬的糧食,打掃出囤冰的地方。

還要去集市裏買車棉花,給家裏上下都縫制新衣,做幾床厚厚的被子。

對了對了,還有……

解雪塵安靜洗碗,聽他說話時側臉笑意柔和。

遠處紫竹妖砰砰砰剁着肉,擰好丸子以後洗幹淨手,待珍珠丸子蒸熟前晃到廚房外随意變了棵竹子,午後曬着太陽打盹去了。

恰在寧靜時,遠處響了一聲雷。

解明煙原本在喝茶下棋,感應到情況時差點噴出來,努力忍着不笑。

我可憐的弟弟啊……

解雪塵同一時刻察覺到異樣,眉毛跳了一下。

他奪門而出,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自天空高處,有群臣駕雲而來,還有長蛟騰霧相伴。

鬼兵魔将一應俱全,禮幡旗幟飄揚其間。

“尊上!!”

“微臣接駕來遲,望尊上恕罪!!”

眼看着浩浩蕩蕩大隊人馬就這麽降了下來。

前頭有鬼鹿妖馬開陣,後有鐘鼓絲弦奏樂,架勢比登基儀式還來得誇張。

藺竹探頭相望,解明煙悶頭直笑。

林霜今察覺到什麽,有些緊張地看向師父,又看向那妖魔橫行的奇異陣列。

不會……不會出事吧……

這樣子到底是來打群架,還是來接人的?

十重臣排成兩列,恭敬跪迎。

“尊上,請回宮吧!”

蘇紅袖還在啃雞腿,看得也有點愣,遲疑道:“陣仗是這麽個陣仗,怎麽感覺怪幼稚的……”

解雪塵站在原地沒有動。

有長老前來行禮,一看見解雪塵元神完好,功力都恢複了大半,跟着老淚縱橫。

“我就說生辰宴多來點人才熱鬧,你就是不讓!”

“一天沒見着你了,擔心死三舅了!”

還有小厮跟着抹鼻涕掉眼淚:“尊上!!尊上你的床我修好了!!龍椅也修好了!!”

“你別生我們的氣,快回家吧!!”

珠三跪在第二行,悄悄擡頭看藺竹的樣貌。

是很俊!尊上品味不錯!

其他人也跟着跪成一長溜,悄悄瞧院子裏還有誰。

嗯?還有別的鬼?還有個道士和仙人?啥情況。

解雪塵往前邁了一步,回頭看藺竹。

藺竹本來想笑着恭喜他,沒來由鼻尖有點發酸。

真好啊,你的家人朋友們來接你回去了。

我不認識他們,但是看樣子,他們也很喜歡你。

解雪塵能察覺到他酸澀的情緒,卻仍在等他開口。

你說一句,我就留下來,一直陪着你,直到你老去。

等你變成魂了,我們再回忘世渡。

我有很多耐心,可以一直一直等你。

蘇紅袖吃完了雞腿,又接過林霜今新切的瓜,蹲在他們旁邊悄悄看。

“這是在想啥呢。”

“等着表白吧。”解明煙分析道:“一般這種節骨眼,很适合情人之間突破一下進展。”

林霜今紅着臉用力點頭,蘇紅袖莫名其妙:“誰跟誰是情人?啥?”

院子外面,為首的十個臣子跪的膝蓋有點發麻。

尊上,還生氣呢?

尊上——你理理我們啊——

藺竹想了許久,還是開了口。

“我要留下來考試。”

“以後有空了,再去見你。”

解雪塵淡淡看他一眼。

“知道了。”

然後拂袖離開。

他漫步走出院子,又吹了聲哨。

紫竹妖本種在土裏睡覺,冷不丁被大狗連根叼起,一塊兒進了回鄉的隊伍裏。

紫紫醒過來一看情況,老淚盈眶。

去忘世渡了!!

不攢錢也可以去忘世渡了!!

我要過去做快樂的廚子了!!

解雪塵走得很快,快得像在跟人賭氣。

藺竹眼巴巴看着,還是喊了一長聲。

“雪塵!”

魔尊頓步,衆臣支棱。

什麽情況!是不是尊上的心上人要告白了!

男人微微側頭,也不和他對視。

“什麽事。”

“我考試那天,你能來送送我嗎?”

“……”

解雪塵掉頭就走。

轉眼架辇儀仗撤的撤走的走,院子外又幹幹淨淨,什麽都不剩了。

家裏一下子少了個人。

藺竹站在原地,看着空空蕩蕩的院外有些發愣。

他明白的,雪塵是世外魔尊,來這裏受苦些日子,也遲早會回去。

他就是很舍不得。

林霜今過來拍拍他的肩,滿臉同情。

“還是要勇敢一點。”

藺竹:“……”

另一邊,魔尊陰着臉坐在蛟辇上,撐着下巴沒說話。

雖然隊伍末尾有個聒噪的紫竹妖在歡呼高歌,但隊伍整體氣氛偏冷清。

臣子部下都圍到蛟辇旁邊,小心翼翼地跟着一塊兒飛。

“君上,我們已經拿到那沐白狗賊的行蹤,只要你一聲令下,我們就去剁了他丫的!”

“尊上,今晚是玫瑰清露泡澡,還是直接帶着兄弟們去仙人泉裏泡!”

“尊上瞧着不大高興啊……”

文九小聲道:“肯定是因為那誰沒跟過來。”

旁邊珠三嗤之以鼻:“忘世渡還缺書生嗎,我給尊上找十個!”

吞月蛟收到指令,一尾巴把珠三抽到隊伍後頭去了。

文九讪笑道:“我可乖了,我一個都不找!”

又一尾巴,兩人都給抽飛了。

解雪塵坐在高高的禦座上,身側無人。

他清楚自己會回到哪裏。

忘世渡的至高之處。

至奢至貴,不過如此。

再也不用在破舊小屋裏睡一張竹床,更不用為誰操心棉襖該如何縫,田地該如何澆。

秋收的稻谷,冬日的冰窖,全都再可以和他無關。

他心冷慣了,用不着再回頭等誰。

越是這樣想,越覺得心煩意亂。

一個念頭過去,吞月蛟又拿尾巴把文九抽了回來。

文九大喜:“尊上是不是要我綁他回來!我這就去拿捆仙索!”

“你算一下。”解雪塵冷冷道:“人間三天,是忘世渡幾時。”

“這個……”文九盤算道:“世外一天,人間一年。”

“世外一個時辰……人間差不多便是三十天了。”

那,那不滿一盞茶的功夫,人間便有三天了。

解雪塵還在賭氣,心想大不了我在魔界待個三天,等姓藺的熬夠三年了再去看他。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

那書呆子滿心都是考試,日日夜夜不睡覺也在溫書。

真要是三年過去中了舉,豈不是天天沉迷做官,記得他才怪。

不行,不能悶三年。

晾三天等他反省一下得了。

此刻辇駕已回了忘世渡。

故地重游,一切都顯得陌生又熟悉。

此處如血海中的大島,有高山流水,也有赤鳥盤旋。

雖然暗無天日,但也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魔尊靜靜地看着不遠處修繕大成的宮殿,又道:“罷了。”

現在回去接人。

他再執拗,也還是想見他。

文九湊近了道:“尊上是想回去?”

“嗯。”

“此刻距離人間……大概已經過了一個半時辰了。”

解雪塵出神太久,此刻才意識到什麽不對。

“你是說?”

“如果再調轉回去,路程較遠,也得花時間,”文九後背發涼,仍小心翼翼看着他道:“一來一去,大概就到了人間的三月?”

魔尊手裏的琉璃盞應聲而碎。

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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