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夏孟輔突然拿逼迫段泠歌代弟娶妻一事來說, 要讓段泠歌把夏旅思還妻于弟,嫁給七歲的小皇帝段溪為後。
段泠歌本不想理會他,在書架前背對站着。
但是夏孟輔仍然念叨着:“夏家與皇家聯姻關系重大。當日公主殿下以皇帝年幼為說辭, 便有了這權宜之計。老臣仔細思量, 驚覺此事不宜長久,虛凰假鳳, 女子相親, 恒古未有,實為不妥。”
“恒古未有,現在不就有了嗎?本公主召令宣告天下,世人皆知,我的言行就是聖旨,何來不妥。”段泠歌終于忍不住了, 冷冷地趕人走:“今日不宜商議此事, 丞相請回, 本宮乏了。”
“呃…”夏孟輔擡頭看了一眼,叫公主面有怒容, 不禁多側目了幾眼。在他心目中, 長公主身份尊貴, 美則美矣,可是柔弱穩重,永遠是平靜無争的樣子。
當時迫她聯姻, 她縱然十分不滿,但也順從答應, 沒想到現在再提他的世子嫁給皇帝之事, 公主竟然反對得那麽堅決。看來得徐徐圖之。
夏孟輔說:“那便來日再議, 臣會想到良策将此事辦周全。臣告退。”
還不死心, 還想再議!皇族暗弱,受制于人,實在是任人拿捏。段泠歌緩步回到書桌邊曲起指節輕輕敲了三下桌子。
雖然公主表情平靜,氣質內斂且克制,可是從那三下輕輕敲在桌上的聲響,讓小娥和藍陌都知道,公主殿下十分生氣。
藍陌剛剛從外面回來抹了抹腦門上的汗,見段泠歌如此,她開始猶豫要不要說剛才探得的消息。
然而段泠歌是如此清明的人,藍陌每個表情都逃不開她的眼睛。她淡淡地說:“有事就說吧。”
“公主,”藍陌靠近低聲說:“今日,夏驸馬去城郊一處小院,與丞相密會。”
所以,難怪夏孟輔突然如此咄咄逼人重提夏旅思嫁給皇帝為後的事情。以前夏旅思是癡兒,夏孟輔想達到目的一直很有耐心,除了暗中派人行刺她,從未有沉不住氣的出格舉動。
現在夏孟輔見到夏旅思,發現她已經醒過來有了神智,所以便馬上改變了策略,是這樣嗎?每一步,都是陰謀算計。
那麽夏旅思在這中間,她會如何自處?她是否會選邊站,那麽她向着誰?一邊是親爹,心心念念想要為她籌謀一個榮耀至極的榮華富貴的一生;另一邊,只是她這個并不讨喜的所謂的夏旅思的妻子而已。
小娥一聽藍陌說的,就心裏暗叫不好。她雖然只是公主身邊的侍女,但是從小跟在公主身邊耳濡目染,心裏明白得很。夏驸馬作為公主的妻子,算是公主身邊親近之人,可是偏偏她爹是控制了朝政讓皇權變成傀儡的權臣。
在公主和夏丞相的權力鬥争如火如荼的時候,夏驸馬密會親爹,這定會招來公主的猜忌。以前也就罷了,偏偏現在公主在氣頭上,而且這段時日公主分明開始在意那癡兒驸馬了,這個時候讓公主猜忌于她,不就是讓公主不痛快嗎。
小娥皺眉,抿起嘴瞪了藍陌一眼,擠眉弄眼地以表情心裏暗暗埋怨:“還說還說!臭藍陌,就你多嘴告訴公主這個!”
她再回頭看公主,果然看見公主的身形一晃。小娥緊張地扶住段泠歌:“公主!你快坐下。公主你要不要緊,這次一定要請禦醫來了,您這兩天頻繁出現身體不适,一定是病了。”
“不要。”段泠歌拉住小娥,音調虛弱:“不要聲張。只是一閃而過的難受,休息一會便無礙。”
“公主是千金之軀,這幾日頻繁不适怎能無礙。不能這樣馬虎,藍陌去請禦醫來。讓禦醫來為公主查明病因。”藍陌躬身,準備轉身走。
段泠歌仍然堅決制止:“莫去。病因我已知曉。此事切不可聲張。”
“您知曉?”小娥奇怪地道:“公主一向來身體康健,突感不适,怎麽會知曉——”
小娥說到這裏,驀然大驚:“天啊!公主!莫非是,是……”
藍陌瞬間也想到什麽,臉色變得灰白:“怎麽會,怎麽會。”
段泠歌點點頭,緩聲說:“我已确定了八分,就是風眩疾。或許這就是皇家痼疾,連我也不能逃脫。”
“可是公主如此年輕,也不是男丁,為何也會染這風眩之痼疾?為何要害我公主殿下。”小娥跺腳,一下子就忍不住嗚嗚痛哭起來。
這個風眩疾,是前朝老皇帝,段泠歌的祖父在晚年突然發病。表現為頭劇痛,暈眩甚至昏厥,最後伴随着吐血、體衰,最終所有太醫們都束手無策。到了升平年段泠歌的父皇,也得了同樣的病,過了不到十年就病亡了。
太醫們查了醫案,多方考證,推測這是段氏皇族的家族痼疾。只是別的旁支偶見得此風眩疾者,大多數是年老體衰之人,症狀也較輕微,但到了皇帝一支,不知何故近兩代突然加重。皇帝正當壯年就突然生病,且病情進展急速在十年之內便有性命之憂。禦醫查遍了各種醫藥經典,用盡各種方法,都束手無策。
段泠歌無奈地笑笑,反過來安慰小娥,拍拍她說:“別哭了,我現在還好好的呢。若是家族遺傳之病,又怎麽會看是不是男丁。要看,只會看是否是命中指定之人,若命中注定遺傳了痼疾,一生出來就決定了,遲早會生病。若沒有遺傳,那無論男女都可無憂,明白嗎?”
“才不要明白,小娥不要公主生這病!”小娥繼續哭。
藍陌也紅着眼眶,跪在段泠歌面前沉聲說:“那公主現在該怎麽辦?”
段泠歌的不适感已經散去,她的表情恢複了平日的淡然冷靜,“不怎麽辦,該怎麽做便怎麽做,我身體不适,莫傳揚出去。我只是偶感不适,對日常沒有任何影響,不理會它便是。”
“公主!”
“唉。”
小娥和藍陌對視一眼,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段泠歌對她們的反應,也只能裝作沒看見她們的憂慮了。雖然現在只是偶爾出現輕微的不舒服,可是照祖父和父皇的病情看來,一旦得了風眩疾,便是日漸加重,十年內就有性命之憂。
那麽她呢,會如何呢?如果她只剩十年性命,她能完成自己使世家臣服的目标,實現收攏朝權改善民生的理想,一展讓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安寧和美的宏圖嗎?
段泠歌輕輕閉上眼,她的心一再一再地,沉入了深深的、冰冷的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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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的情勢,是段泠歌自十八歲主政監國以來,遇到的最困難,最挫敗的時期。
一來是隐忍多年一朝發難,原本向好的情勢卻遭遇了重大的挫折。對外不能壓制世族的力量,無法與夏孟輔為首的世族抗衡;對內又因為她和夏旅思的婚姻關系,遭遇了支持她的大臣們的質疑和退縮,以致人心渙散。
對段泠歌自身而言,突然出現風眩疾的症狀,也許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壽命,又更無異于一個重大的打擊。打得她毫無防備,措手不及。
然而仿佛還嫌事情不夠亂似的。這日午後,春壽宮的內侍官到了緋煙閣,禀報段泠歌說:“皇姑請公主至春壽宮議事。”
皇姑閨名段瀾,是段泠歌父皇平升皇帝的胞妹。平升皇帝有十幾個兄妹,都因各種原因夭折或早逝,在平升皇帝死後,留下的不過皇姑段瀾和一位手握重兵鎮守邊境的十王爺。
留在昭陽宮內的段瀾是段泠歌和段溪的長輩,即便是段泠歌也對她的地位十分尊崇。段泠歌聽得內侍官奏報,當即停下手中的事務,帶着小娥和藍陌去了春壽宮。
段瀾年約五旬,比段泠歌的父皇年長幾歲。歲月已經在她的臉上留下不少痕跡,但是她的表情高傲,穿着一身绛紫色蜀錦綴珍珠軟襖端坐在堂上,顯得十分高貴端莊。
段泠歌上前微微福身,聲音恬淡而清澈:“見過皇姑母。不知皇姑喚泠歌前來,所為何事。”
段瀾問她:“我聽聞,最近發生了不少事情。特請長公主前來,問問你的看法。在公主看來,目前在你和小皇帝的身上,情勢如何?”
段泠歌輕嘆,皇姑母是一個極有能力和政治抱負的人。從某種程度上說,當年她十八歲代替病重的父親處理國政的時候,皇姑母是她在政治上的導師。這樣的一個人,特地請她來問情勢,那只說明她根本不需要她說,就已經知道情勢如何了。
段泠歌低眉,淺聲說:“目前情勢,已是腹背受敵。”
“你認為事情何以至此?”段瀾揚聲,語氣裏已經有責備的意味。
“請皇姑母示下。”段泠歌說。
段瀾站起來嘆息埋怨說:“你性子太冷了。太剛,太驕傲,這是大忌!你知不知日後該如何做?”
段泠歌不是普通人,她是南滇國最尊貴的人,然而作為姑母段瀾這番話已經近乎訓斥。段泠歌表情冰冷,矜持地颔首行禮道:“聽皇姑母教導。”
段瀾說“夏孟輔是敵,鄭左丞是友,可是無論對哪一方,你都不能強行為之,都要加以懷柔、利用。”段瀾繼續說:“首先就是夏孟輔。他的世子夏遲,現在是你身邊之人,她不是圖你美色嗎?”
段泠歌的表情仍然平靜淡定,可是她的呼吸卻悄然一窒。這昭陽宮裏,她的身邊,遍布眼線,遍布探子,竟然連這樣的一舉一動,都不能逃開姑母的眼睛……
“那個癡兒不谙世事,不曉政局,就是你的最佳助力。既然她圖你貌美,那你不妨溫柔親愛,利用夏孟輔的親世子穩住夏孟輔。”段瀾走到了段泠歌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低聲面授機宜。
饒是段泠歌這樣冷靜淡漠的人,此刻也禁不住心頭一跳,羞紅了臉。
她別過頭去,語氣筆直筆直的:“不可!姑母怎可叫我做違背禮法之事。夏遲雖名義上是我妻,可我們畢竟同為……同為女子。姑母以前不是還罵我糊塗嗎?現在如何這麽說。”
段瀾被一陣搶白面子上有點挂不住,這些計策,背後使手段自然不那麽光明磊落,偏偏段泠歌一副謹守禮法、正直清朗的樣子,段瀾真是又惱又無奈。
“我以前是不同意你屈從這段婚事,可是現在既然木已成舟,結缡已成事實。你還守着身子有何用處?”段瀾一甩手:“我言盡于此。要怎麽做,公主自己考慮吧!若不用非常之法,你如何打破這僵局?!回去吧。”
段泠歌一陣氣悶,她長這麽大,什麽時候受過訓斥,什麽時候面對過這樣讓人羞憤難堪的場景。段泠歌沒再說話,只是輕輕福身,然後又羞又惱地轉身翩然離開了春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