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夏旅思來了又去, 這人今日倒是乖巧,沒犯癡,沒惹事, 見她不願搭理她, 也很識趣地沒多做打擾,除了鬧人吃她帶來的東西, 然後一下子就跑走了。
如果她不是夏孟輔機關算盡強嫁與她的妻子, 如果她沒有去城郊竹院密會她爹,段泠歌或許都會覺得夏旅思可愛稚純,是一個讓人忍不住親近的小姑娘。
可是,夏旅思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她身上像有許多迷。有時候覺得她癡傻,可有的時候卻覺得她敏銳得讓人驚異。有時候覺得她故意違犯規則放浪不羁, 可有的時候她目光中的認真卻深得讓人看不見底。
而最複雜, 最讓段泠歌羞憤的是, 腹背受敵受制于人的現狀,甚至敬愛如母親的姑母也将權力之争淩駕于她這個人之上。
思及此段泠歌近乎惱怒。她再喝下了一杯辛辣的熱酒, 十指在古琴上激烈地彈奏起來。那琴音高亢激越, 急速, 充滿張力。
世家大族們,怎敢欺她太甚,有利時逼她屈從, 做一件亘古未有的違反倫常之舉,以公主之尊娶女子為妻;主意更改時, 又以有名無實之借口, 大言不慚要将她的人還妻于弟, 簡直荒唐至極!
最令她氣悶的是, 姑母是她視為母視為師之至親之人,竟也如此看淡她的愛恨喜樂。她知道生在帝王家,向來身不由己,但是合該她就是政治工具嗎,合該她的一切就應該充滿算計嗎,無論是婚姻,還是選擇行事的方式,甚至包括她身體。
琴弦應聲而斷,段泠歌雙手大力拍在古琴上,一杯接着一杯喝下烈酒。直到這時,門外有內侍官求見,說是奉了皇姑的聖命。
“不見!”
“那我等就在門口等候公主殿下。”
段泠歌邁開虛浮的腳步打開書房的門,只見春壽宮的內侍官帶着兩位慈眉善目體型富态的嬷嬷站在門外。
“拜見公主,我等奉皇姑之令前來給公主送大婚之日皇姑為公主殿下備下的合卺酒和嫁妝畫。請殿下納入閨中。”
“退下。”段泠歌冷聲斥。
南滇國皇家的風俗,公主成親時,會由至親長輩為新婚的公主們準備合卺酒和嫁妝畫。然則段泠歌一年前和夏旅思大婚時,一來世子是個癡兒,二來段泠歌被迫娶妻羞憤難當。
當日在外朝完成祭天、成親的儀式後,回到了內宮,夏旅思被安排在融秋宮,段泠歌則搬入了緋煙閣,壓根不曾合在一處,這本該由皇姑段瀾準備好的合卺酒和嫁妝畫自然就“寄存”在段瀾處了。
這會竟然送來了,難怪是依風俗,挑了兩個慈眉善目體型富态的嬷嬷送來,寓意着吉祥富貴。段泠歌見了,氣惱得甩袖就走。
“得令。小人們将公主恭送回寝殿便不敢驚擾公主。”內侍官俯身。
內侍官和兩個嬷嬷趕緊亦步亦趨地跟在段泠歌身後,一路沿着回廊走到了段泠歌的寝殿前。小娥為段泠歌一推開門,那倆嬷嬷接了命令,謙恭有禮地弓着腰左右而入,把手裏的漆盤送入長公主的屋內。
漆盤放在段泠歌卧室內的紫檀雕祥雲紋嵌螺钿茶案上。段泠歌沒好氣地心道,大膽內侍官也敢欺她,她看也沒看一眼便甩袖進了內室沐浴更衣。
過了許久,小娥見公主進去久了,不放心地進去一看,心疼着急跺腳:“公主殿下,您醉了,小娥扶您起來。”
這段時日公主是抑郁了些,各種事情紛至沓來,無論是政事還是公主的身體,小娥心疼公主卻也無計可施,不想今日一向來冷清理智的公主殿下終是扯斷了那根緊繃的弦。
細頸酒壺散落在浴池邊,壺蓋掉在一旁,酒杯傾覆,公主已是頰染嫣紅,身嬌無力,醉态微醺了。
小娥将段泠歌扶起,換了紅色錦緞軟衣,再為她披上狐裘披風。小娥把公主扶出來安坐在茶桌旁的軟席上,她想給段泠歌倒茶解解酒,見茶桌上擺滿了漆盤物什就順手收了。
然而就這一收,順滑的綢布順着漆盤滑落,裏面攤開的書本大小的一疊嫁妝畫便露了出來。小娥是段泠歌的貼身侍女,公主大婚前,小娥也少不了被宮中的老嬷嬷們如此這般地教育一番,以便更好地伺候成出閣婚後的主子。
可是教育歸教育,小娥被提點過的不過是些正統的男歡女愛的場景,可眼前這圖……兩位紅顏,長發,膚白,身段嬌美的女子親昵相對,唇銜上峰之莓,手觸月下之華……
這這這,竟是兩位美人,這這這竟可以!小娥手一抖,那一疊硬卡紙制成的精美畫片竟散落一地。小娥“哎呀”地驚叫着,“公主,小娥失禮……我,我趕緊撿起來。”
小娥又羞又急,不好意思睜眼看,偏偏還得摸着收拾起來,慌慌張張冒冒失失的。段泠歌原本昏昏沉沉的就難受,見狀尴尬之情更甚小娥,她煩悶地趕人走:“別再動了,退下,今日不必伺候了,都給我出去,誰也不許打擾我!”
“是。小娥告退。”小娥知公主心情不佳,不敢再耽擱半秒,放下手中之物便躬身往後退出了公主的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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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旅思回到融秋宮以後,吃飯,溜達,洗澡都心神不寧。主要是因為想段泠歌想的,哎呀,今天好不容易大美人對她獻的殷勤軟化了些,她應該多陪陪段泠歌的嘛。
特別是大美女今日似乎十分不高興的時候,她應該老練些,哄哄她、陪陪她,可以和段泠歌待在一起久一些,也不用一直挂心她有沒有吃好,有沒有心情開心些,是為了什麽如此憂愁不歡快。
可是偏偏當時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夏旅思都不知道自己害羞個什麽勁。她又不是什麽大門不邁,羞于和人相處的深閨小姐,她明明是現代人。
以前當刑警查案子的時候,和人拉關系套近乎,第一次見面的人都能迅速聊成勾肩搭背的關系,不知道怎麽對上了段泠歌,就動辄不淡定起來了。
于是夏旅思躺在床上思前想後,她決定去看看段泠歌。夏旅思又翻出了她那身專用夜行服,換了以後避開了值夜侍衛,摸到了緋煙閣。
夏旅思今天到的時候,發現緋煙閣段泠歌寝殿的窗也是關上的,裏面也像是熄燈了。夏旅思心砰砰跳起來,像上次一樣嗎?大美人已經安然入睡。那她是不是又可以趁機偷一個親親呢?
夏旅思紅了臉,如果是這樣,那她這次想親段泠歌光滑白皙,看起來像美玉一般的臉。
她拔下發簪,用絲帶随手把頭發一綁,悄悄勾開了窗鈎。夏旅思悄悄翻進室內,往床的方向一看,咦,紗帳挽起,段泠歌竟然不在床榻上。
夏旅思再四下環顧,原來在屏風下面的茶案上點着一盞橘黃色的蠟燭小夜燈。一身紅衣配白色狐裘披風的大美人,她側身跪坐着,頭枕在手臂上伏在茶案上。
桌上散放着酒壺和酒杯,段泠歌閉着眼,像是睡着了。濃郁的酒香味,段泠歌是喝醉了嗎?夏旅思悄悄走到她身邊,跪在軟墊上,她看見段泠歌手裏捏着的一疊A4紙大小的大卡片一樣的東西。
夏旅思輕輕伸手,想拿下段泠歌手裏的東西……或許能摸摸手手,或許還能再偷一個親親呢……
“你做什麽?”段泠歌睜開眼,明眸皓齒,透着冷靜淡然。
“嚇!”夏旅思吓得一屁股坐下,“老,老婆娘子,不,我是說公主娘子……”
嗚,吓得嘴瓢了。
“你為何出現?你為何如此陰魂不散地煩人——”段泠歌用手裏的東西在眼前揮一揮。
幾乎從夏旅思的鼻尖揮過去了,像是在揮走什麽幻象。
夏旅思睜大眼,“泠歌?你以為我是假的嗎?你喝醉啦?”
剛才那眼神看起來如此平靜睿智,原來只是眼大無神,這個美麗小姐姐醉得連大活人在她面前都分不清了!
段泠歌聽她這麽說,回過神來,竟真是夏旅思。
段泠歌把手中的硬紙畫背面朝上放在漆盤裏,頓覺狼狽不堪,不僅是被夏旅思看見她酒醉失态的模樣,還有更多說不清的情緒——她經歷的這一切,皆與夏旅思有關,可夏旅思仍懵懵然如稚子,什麽也不知,什麽也不懂。
怎可以!?
她的怒,她的怨,她的隐忍,甚至她羞憤,在此刻達到了極點。萬般情緒,五味雜陳,段泠歌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
她露出一個冷傲卻嬌豔的淡笑,擡手用優雅的動作倒了一杯酒,聲調仍然是淡淡的:“能喝酒嗎?”
“原來沒醉啊。”夏旅思嘀嘀咕咕地說。一看段泠歌那清醒冷淡的眼神,又發覺,她好像沒醉。
芊白素手,輕拈杯酒,舉到你面前,問你喝酒嗎?夏旅思看得迷住了,接過了酒杯一飲而盡:“喝啊,和老婆一起什麽都能喝。”
段泠歌也将酒飲盡,但沒說話。
夏旅思索性自己倒了一杯,抗議道:“怎麽不幹杯?要幹杯。”
段泠歌冰着臉,卻順從了她耍賴的要求,舉杯輕輕在夏旅思的酒杯上碰了一下,再飲盡。
夏旅思笑了:“感覺很棒!今日做夢似的,你平時那麽冷冷的都不理人家,現在竟然和你幹杯了。泠歌,你長得真好看,你比我穿越來之前的夢裏更好看,喝了酒,嫣紅嫣紅的,就更更好看了。再喝,還要幹杯!”
如果是這樣和段泠歌一起喝酒,她感覺有點喜歡喝酒了。夏旅思暈乎乎地想,傻笑起來。
段泠歌再次碰了一下她的杯,冷言罵人的音調竟然也因醉意帶上了三分嬌嗔:“你好聒噪,你是猴兒嗎?這酒也堵不住你的嘴。”
“不是我聒噪…是你不說話嘛…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你是我老婆!喝,幹杯!”夏旅思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她開始不耐煩段泠歌那不緊不慢的輕緩動作,伸手就在旁邊的盤子裏抓起一只酒壺,倒了個滿杯,然後再舉到段泠歌面前讓她幹杯。
蠟燭宮燈燭火搖曳,在這冬至之夜暖暖的寝殿裏,夏旅思被美酒醺得笑眯眯的,她喜歡那種感覺,舉起酒杯,那冷清少言卻面頰緋紅的女子帶着嗔意卻又一次又一次地遂了她的願與她碰杯。
她喜歡幹杯。
一壺酒被兩人飲盡,夏旅思漾起笑容笑起來:“泠歌…”
然後她迷迷糊糊地身子一歪,撲在了段泠歌身上。
“唔……嗯。”段泠歌被她密密的懷抱禁锢得喘不過氣來,“夏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