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節

地又想起十六歲那年的盛夏暴雨。

那年夏天任古飛穿着黑色T恤,額頭濕漉漉的都是汗,從籃球場小跑着出來堵她。“嗨!”

左青青背着書包,板着臉。

任古飛皺着眉,痞子似的朝她吹了聲口哨。手裏頂着個籃球,酷酷地轉了個旋兒,唇角往一邊歪着,似笑非笑。“左青青,老子到底哪點得罪了你?每次見你,都沒個好臉色。”

他那時候總是堵她,又不說為什麽。翻來覆去地,連個正經話題都沒。左青青帶了點不耐煩,負氣道:“你到底為什麽老纏着我?”

任古飛氣噎,居高臨下地低頭看她,喉結緊了緊。“……你不會真的不明白吧?”

“明白什麽?”左青青瞪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鹿眼,撇了撇嘴角。

任古飛俯身,距離湊的太近,額角黑發下濕漉漉的,散發少年特有的荷爾蒙。他偷偷抽煙的煙草味,一絲一縷的往左青青身上鑽。

簡直無孔不入。

操場外草坪有校工正在彎腰除草,除草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震碎了兩人之間一貫以來的平衡。那個下午,空氣中都波動着躁動不安。

陽光底下照得任古飛那雙瞳孔幾近透明。瞳仁內,映出一個縮小版的左青青。

任古飛喉結滾了滾,嗓音沙啞。“我……我那個……”

操!

十六歲的任古飛唾棄自己。

他居然在俯身湊近左青青的時候,心跳聲紊亂,完全不知所雲。

他說不出口。那麽直白簡單的三個字,他居然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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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古飛喪氣地嗫嚅了半晌,結果上課鈴先響了。

是預備鈴聲。

左青青立刻攥緊肩頭的書包帶,指節微微發白,斜眼乜他。“讓開!”

“不讓。”任古飛揚了揚下巴,有點賭氣意味。

和他自己賭氣。

他仗着身高差,穩穩地橫在左青青身前,抱着籃球,大聲道:“咱倆今天必須要把話說清楚!”

“說什麽?”左青青翻了個白眼,忽然嗤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大院裏頭的那些臭流氓打了個賭。”

任古飛瞳仁劇烈微縮,笑得特假。“……什、什麽賭?”

“賭你們誰能先追到我。”左青青板着臉,語氣平淡,但是話語落地時任誰都能從中聽出滿滿的諷刺。

任古飛當時整個人都僵了。砰地一聲,籃球掉在地上,很快就滾到路邊不見了。

十六歲的青春期,誰都沒學會掩飾情緒。

左青青擡起眼,潦草地笑了,笑聲清脆,落地時像極了珠玉滾盤。“行吧,你們愛怎麽玩兒,都随意。別把我扯進來!”

她推開任古飛,頭也不回地進了教室。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正式交鋒。

從前都是他挑釁,她幾乎從不正面回應。有時是因為懶得回應,有時只是當他孩子氣地好奇。

但那次,左青青明顯地露出了不屑。

她不屑于回應。

那天下午烈日青空,陽光曬得皮膚滾燙,兩頰微紅。

任古飛整個人從脖子到耳朵都曬成了一條脫水的魚,半低着頭,從左青青坐的教室窗戶望出去,只能看見他孤零零地立在走廊外,身旁百米無人煙。

所有學生都進了教室,就連老師們都夾着教案本匆匆繞過他,沒人搭理任古飛。

少年任古飛惡名在外,是三中師生們的噩夢。

那時候,他一度被譽為“狗不理”。也只有大院裏頭那些人,會與他打那樣一個不負責任的賭。

左青青收回視線,心底冷笑。但是放在課桌上的手指不自覺痙攣,鋼筆從指間滑落,墨水跡在桌面留了痕。

十六歲的任古飛好看極了。

因為那個烈日青空的午後有人在除草,青草收割的香味在陽光下彌漫,導致後來她每次想起任古飛,都總能嗅到那股青草香。

放學的時候,驟然間暴雨雷霆。如注的水從天而降,澆的她褲腳大片都被打濕。她撐着傘吃力地往前走,風掀動傘面,吹得她搖搖欲墜。

一只手穩穩地替她握住傘柄,随後是任古飛變聲期略帶粗噶的啞嗓子。“我送你。”

兩人其實住同一個大院,回家也是順便,但他特地說了“送”,她本能地就駁了回去。“不要!”

任古飛低頭,笑了聲。“我沒帶傘。”

左青青頓時語噎,揚起臉看他,果然見他全身都是濕的,校服外套系在腰間,裏頭是黑色T恤。再往下,校服褲褲腳高高卷起,一雙白球鞋污髒成了黃濁色。褲管處露出少年纖細腳踝,皮膚奶脂般皙白,與他臉皮顏色簡直不是一個色度。

任古飛順着她視線往下,只看見腳下落滿雨水的泥坑。他撓了撓頭,握緊傘,然後自嘲地笑了聲。“這城市真髒!”

左青青沒有吱聲,沉默片刻,松開了握傘的手。“傘給你!”

任古飛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突然把書包卸下,頂在頭頂,小跑着走了。

那個放學的黃昏暴雨滂沱,她跑得飛快。鐵門栅欄處三三兩兩的學生,她很快就被同班的女生發現,然後擠入別人傘下,一色水兒的校服,但是左青青看起來總是與別人不一樣。

格外的纖瘦。

纖塵不染。

任古飛久久地握住那把屬于左青青的傘,立在雨中,任憑全身都被飛濺的泥水打濕,他依然一動不動。

左青青直到跑出栅欄外,假裝不經意地回頭,才看見任古飛立在雨中發呆。

看起來像個傻瓜!

左青青皺眉。

“怎麽了?”借傘的女生問她。

左青青搖頭,抿了抿唇,一個字沒說。但是心頭卻莫名悸動。

雨水中額發與全身半濕的任古飛,總令她模糊地想起了什麽。但具體是什麽,她當時當地并不能辨別。

直到那夜,她夢見了雨中的任古飛。

再後來,任古飛就那樣大剌剌地,頻繁造訪她的夢。

連聲招呼都不打。

和他這次來冀北城一樣。

26、迷失(2)

◎他笑得格外溫柔。◎

高一那年,在堵路失敗後,任古飛消停過幾天。再後來就變本加厲,揚言要追她,成為三中轟動一時的新聞。

那把借出去的傘,他卻始終沒還給她。

左青青捏緊放在膝蓋上的手,目光低垂,烏鴉羽般的長睫毛在鼻梁投下陰影。車子突然颠簸了一下。刺耳的警報聲戛然而止,護工站起身。表情帶了點木然,催促她。

“到了!”

左青青站起身,身子晃了晃,沒來由覺得心慌氣堵,有種大腦缺氧的眩暈感。她擡手按在額頭,就聽見護工的聲音在耳邊飄。

“……你沒事兒吧?有沒有其他症狀?”

懷疑她也被病毒傳染了。

左青青咬緊下唇,低聲道:“沒事。”

“到了醫院,你倆都要檢測。”護工頓了頓,居然安慰了她幾句。“也不一定就是這個未知病毒,前天送來的二十幾個年輕人,檢測結果都是正常。這個季節并發症比較多。”

左青青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誠心誠意地說,“謝謝!”

護工搖搖頭,蹒跚着腳步下車。嚴密的防護服裹着,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行走在末日世界裏的蟲。

左青青下了車,第一時間尋找被擡在擔架上的任古飛。他身軀高大,縮在擔架上頭,全身都被不透明的白色覆蓋,面罩後那雙眼睛睜得極大,唇角微往一邊歪着,像是想竭力朝她微笑。

左青青握住他布滿薄繭的手,呼吸從口罩後逸出些許,含着眼淚的酸澀。“沒事兒的。任古飛你會沒事的!”

幾個護工與陪車護士帶着他們匆匆進入急診室,左青青陀螺一樣去挂號交錢,然後領了厚厚的化檢單,到後來每走一步,她都控制不了裹在厚重羽絨服裏頭的紊亂心跳。

無法呼吸。

那種迫人的窒息感越來越強烈。

左青青靠坐在長廊椅子上,仰起頭,眼眸微阖。攥住化檢單的指尖漸漸發白,指甲蓋內毫無血色。

任古飛仍在檢查室,從一個換到另一個,頻繁更換儀器檢測,天色已經漸漸亮了,但是醫院長廊窗外仍是密布的雨聲。大雨滂沱,澆灌在這座鋼筋水泥的城市。

她又再次想起少年任古飛對她說的那句,這個城市真髒。

髒到,令他生病了。

左青青肩頭聳動,從閉着的眼皮下緩慢滲出淚珠。

他和她,從一個賭約開始,似真似假地走到今天這地步,中間隔着十年時光,如今又即将面臨生死兩岸。

他和她,為什麽就這麽艱難?

明明別人的愛情故事都是煙火人間,都是柔情蜜意。

強烈的不甘心,令左青青痛恨這世界。

她恨冀北,也恨當初把她逼到冀北城的顧琛。

連帶地,恨起她的父母。

手機一直在羽絨服兜裏振動,長廊裏響起三中電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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