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這一夢,是該結束了。
數月前。
胡昭昭說:“他病了。”
胡旸旸漫不經心道:“那又如何?”
“很重,他要死了。”
“所以?你想救他?”“是。”
“你又不是大夫,你怎麽救?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憑你的微末道行你還想替人改命?”胡旸旸戳了戳胡昭昭的腦袋,“天界還有協議要商讨細節,別惹事。”
黑白無常前去索命的時候,胡昭昭才剛剛掙脫胡旸旸的監視溜到人間。他從殷不悔半睜不閉的眼前躍過,擋在黑白無常的面前。
胡昭昭是修為不夠,可妖族的內丹是足夠讓瀕死人類多維持幾年的壽命。也許十年,也許五年,也許一年…
胡昭昭輕聲說道:“人都會死的,但是,我覺得人間很大很美,你再努力多活幾年好好看一看。”
這時候胡昭昭又看到了和那天一樣奪目的光芒,那天是上天從胡昭昭、胡旸旸二人中選擇妖王的日子,他睜開眼時,世界萬物都朝他奔湧而來,身後是萬丈光華,光華之中那是胡旸旸。
随後,他看到殷不悔和自己并肩站在樹下,殷不悔主動拉起他的手,輕輕的呵氣:“你的手好涼。”他笑着,恍若荒野遍地開滿了花朵。
“我愛你。”胡昭昭貼近他的耳邊說。
“我愛你,不悔。”
胡旸旸撿起地上毫無生機的小狐貍,轉身離開,一刻不曾停留。他為胡昭昭編織了最後一場美夢,不用醒來了,這次,不用醒來了。
本仙君熟練的走上黃泉路,走到半道兒,鬼差迎上來:“仙君,您三世劫數已滿,可以回歸天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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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仙君揉了揉頭,一臉嚴肅的對着鬼差道:“我這次來是找找那個偷襲我的,是哪路妖魔鬼怪。”
鬼差冷汗直冒,供出來吧,孟婆還得共事,不供吧,仙君也不是能惹得起的。
“不知道”這仨字還沒等說出口,從別路又來了一位歷劫圓滿的仙君。
他施施然停留在我身旁,眉目好看的不成樣子,玉冠束着墨發,白衣翩翩。這般仙姿我再熟悉不過。我拱手一禮。
如果輪回轉世都是假的,那什麽才是真的?
假作真時真亦假
身為神仙,不會去刻意去思考這個問題,不是境界到了,就是境界未到。
我拱手一禮:“上清道君。”
他微微颔首,不多做表态,也沒有聊下去的意思,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就那麽遺世獨立的站着,若是本仙君尚有閑心,定會好好欣賞這自成一幅畫的上清道君。
我此時急着只想去借來生死簿一窺命理天機。
上清道君忽然開口:“世事一場大夢,夢歸處,無跡可尋。回去吧。”
夢?也罷。只當我做了一場夢。
夢裏種種早已消散,何必執着于虛幻。
對,本仙君境界高,豈能和凡人一般,斬不斷紅塵禍根,理不清愛恨情仇?
我朝上清道君再一颔首,微微一笑,“道君說的有理,我便回去接着做我的神仙去了。”說罷就騰雲而起,直回天庭述職去了。
上清道君依舊如一尊玉雕般現在黃泉的岔路口,見佑安仙君遠遠的不見了身影,才緩緩将緊握着的手展開,手心裏躺着的是一顆火紅的琉璃珠。
夢裏閑情兩三曲,驚覺紅塵催六欲。
記得人間情思所托之物甚多,尤其紅豆。
一點朱紅,像極了心尖尖上的一滴血。身為柳輕桐的時候常常會撚着一粒紅豆,像是要把他揉進掌心,暖盡每一處,然後悄悄塞進他的荷包。我将心頭一滴血合着相思在手掌心輾轉注進此生溫柔,我要你時刻都能感受到一粒真心。
本仙君拍了拍腦袋,說好一場夢,怎麽又想着念着了,心中莫名煩躁,想着去找幾位仙友吃點仙果再讨幾壇好酒…
一想到好酒,便渾身一哆嗦…腦袋裏一聲一生的“知否,知否”,本仙君煩躁的沒了辦法,不住的揉着眉頭。
莫非是本仙君仙根不穩,定性出了問題
千百年不曾起波瀾的心,千百年來平淡如水的修行,被一場夢攪得天翻地覆,心頭不止,眉頭難舒。想來回了天上也有些時日,想必那個名叫殷不悔的凡人也早早去了地府報告,說不定早就投了輪回。
妖王胡旸旸。對,本仙君一拍腦袋,妖王名號響亮,就當是我一介散仙關心三界政治大事。全當随口一問,有什麽大不了的!
“佑安仙君,別來無恙啊。”幾個“酒友”朝我問候,并遞來了一壇好酒,隔着老遠就聞到了細膩的香味,:“來嘗嘗土靈真人新釀的‘浮沉醉’。”
我接過酒壇子,掀開蓋子,登時香氣四溢,身心仿佛直登極樂之巅,霎時又消散在空中,我連忙轉頭左右聞聞,卻再沒聞到什香味。心馬上就揪了起來,一心急着去追尋香味。
周遭酒友紛紛笑了起來,“怎麽樣佑安仙君,這酒可是勾人的吧。”
我再也尋不到那味道,只得作罷,搖了搖頭,“世間好物不長久啊。”
“長久了可是會膩的人。”平明神君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苦澀一笑,一口浮沉入口,得半晌逍遙。
“最近妖族有什麽動向?”佑安仙君半醒半醉時不忘了“正經事”,假裝無心問道。
“妖族?”其他幾位也已是眼神迷離。佑安此時卻難得緊張清醒了起來。
“沒什麽吧…”“好像沒什麽異動。”“除了簽訂三界協議也沒什麽了。”“唔…要說有,好像是換了新妖王…”
這一句話打開了各路仙友的話匣子,紛紛加入讨論陣營。
“之前的妖王胡旸旸據說是殒身了?”
“聽說是歸隐…”“哎!地府傳來消息說是死了,魂都收了。”
……
佑安只覺得耳旁一聲驚雷,頭腦嗡嗡直響。像是直直沉入水底,萬物聲息皆飛奔向腦後…一瞬間不知身處何地,情感幾何
一壇子酒。
胡旸旸沒了。腦子裏記下這句話後,本仙君幾千年仙生以來,第一次不省人事。
我夢見何瀷澄帶走周淮思只留給我的他倆的背影,夢見二華領着我去看雷寨百姓時的雷宏,還夢見胡旸旸一把攬過我要帶我回家…
我擡了擡沉重的眼皮,這酒後勁頗足,我扶了扶腦袋,回過神來才發覺,本仙君并不在自家仙邸…
“醒了?”
我猛地一驚,尋聲轉頭過去,差點沒再暈過去。
上清道君一襲雲白華服坐在案臺前,正提筆寫字,光線随着他袖口的擺動,衣上繡着的暗紋方才有跡可循。
我理智馬上占了上風,也不多問事情始末,反正丢人的都是本仙君,忙拾掇好衣服,規矩了些,走向上清道君拱手道:“勞煩道君了,便欠下一個人情,來日定為道君奉上綿薄之力,今日便不多叨擾了。”
“不多叨擾也叨擾了半日,便也不差這一會。”上清道君聲音徐徐緩緩,無甚波瀾,我卻也是無力拒絕。心裏開始些許慌亂,不知所措的杵在案幾一旁。站出了一副聽候教書先生責罰的心虛姿态。
“上清道君…”我試探的喊了一聲。
他依舊是不動如畫般,生的這般好容顏,真是給一衆神仙賺足了面子。
“哎…”他輕聲一嘆,這才将看的出神的我遙遙拽了回來。
他微微擡頭望向我,霎時間
那眼神似曾相識,仿佛隔着層層疊疊的時光,直直望穿靈魂。
他的眼神分明平靜卻又有一種銳利。
無聲良久。
“聽說佑安仙君頗具閑情雅致,尤善丹青,不知我可否有幸請仙君一幅丹青?”上清道君總是一副淡然超脫的樣子,連莫名的要求也吐露的如此
“咦?這…我…”我一時不知道是該拒絕還是接受…
他無聲一笑:“仙君剛才不還說欠本君一個人情,願盡綿薄之力麽?”
哎,算了算了,敗給他了,本仙君的妙手丹青可是天上衆仙難得一求,當是本君還個人情吧。
他起身将案幾讓出來,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我提筆稍作思量,正要落筆畫一副醉仙圖。上清道君卻趕在落筆前開了口:“佑安仙君可否畫一副人間景象贈與我?”
我筆尖一頓,一滴墨啪嗒打在紙上。他解釋道:“只是人間歷劫之時,種種緣由,沒能體味好人間百态,看盡人間好風光,有些意難平。”
意難平。
這三個字輕觸心弦,不甚重擊,卻餘音繞梁,萦繞不絕。
“那…道君可算是動了凡心…這…”我調笑,卻無比期待。上清道君卻沒有回答。他清冷的模樣,我看的心頭一陣涼意。
失望竄上心頭,百結難舒。動了凡心,可就是對千百年來修為的蔑視,本仙君真是魯莽,怎麽會問出這等可笑的事,道君一向自持,怎麽會輕易動了根基。
上清道君可能是見我遲遲不落筆,便道:“若是佑安仙君需要回仙邸細細思量,本君也是樂意等上幾天。”
如此尴尬的場景,好在有了個臺階下,我忙擱下筆,拱手道別:“好,本仙君回去好好想想,畫好了定為道君送上。”
焦躁。
嘗過情愫的滋味。
苦悶。
萌芽的七情六欲。
凡間二字,無從求得解藥。
已是三日過去。平時裏,我從不知時辰為何,從不計較時間的流逝。
而如今,三日,我每一分都在細細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