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追來的

康熙坐在龍椅裏,正低垂眼簾細細翻閱着手中的幾封信件。

明珠在下面垂手侍立,等了許久康熙也沒動靜,他便悄悄擡眼觀察一下,只見康熙還端坐在椅中,對着手裏的幾張紙凝神思索。

他身下的那張髹金漆雕飾有繁複雲龍紋的椅子寬大厚重,看着就覺很有些份量,康熙坐在裏面顯得有些清瘦,好在眉宇間的軒昂威嚴之氣甚重,否則活脫就是一個年輕儒雅的讀書人模樣,和自家容若差不多。

明珠正在心裏悄悄琢磨着這些有的沒的,反正是決不可宣之于口的妄議陛下之言,康熙忽然想明白了一樣,輕輕‘嗤’了一聲,自語道,“朕立太子礙着他什麽事兒了?看看這滿紙的怨氣,至于這麽鬧騰嗎?”

明珠連忙收回暗自打量陛下的眼光,猶豫了一下,認為這麽敏感的話茬自己還是不接的為好,心道韋将軍膽子夠大啊,竟然敢在給夫人的家書中妄議陛下立儲君之事,不知說的是好話還是壞話?聽皇上那意思只怕說的不是好話,但是看皇上自語時臉帶微笑,仿佛是一點不生氣,還有些高興,這可真是奇了怪了。

明珠這裏還沒分析出個子醜寅卯來,康熙那邊已經放下了手中韋将軍的家書,拿起一旁擺着的兩份折子,在手中敲敲,對明珠道,“靖南将軍韋小寶與順承郡王勒爾錦同時送了折子回京,內容差不多,都說他們現在這個齊頭并進攻打吳三桂的态勢需要改上一改才行,朝廷在前方的兵馬各自為政,他們只怕如此下去相互之間不但不能互為輔助反而容易成為絆手絆腳的牽制,所以都為自己請命,想要朕下旨允他們能夠統一調度指揮平叛的幾路大軍。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明珠立刻摒棄了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小心思,開始轉動腦筋思索作答,“按理說兩人都有些擅越了,朝廷的幾路大軍是皇上您派出去的,自然都應該聽命于朝廷的政令才對,何來各自為政這一說?不過湘贛,川貴的戰場都距京城路途遙遠,大軍在外有時也确實需要将領們便易行事以免贻誤戰機。順承郡王與韋将軍有這個顧慮也是情有可原。”

“那你覺得該如何處置?”

韋小寶是康熙皇帝一手栽培的心腹寵臣;勒爾錦是勒克德渾多羅郡王之子,世襲的鐵帽子王。兩個人的身份都非同一般,起了争執還真是不易決斷。

明珠不敢随意說話,斟酌了一會兒才挑了個最謹慎的說法,“奴才以為論資格閱歷之豐厚,當推順承郡王,他又是此番平叛大軍中位階最高的朝廷将領,行事應該更為穩妥;不過韋将軍是後起之秀,雖說年紀輕了些,但也……”

康熙打斷他,“這可不是論資排輩的時候。”

明珠立時領悟到聖意,馬上轉了口風,“正是,正是,還是皇上說的有道理,韋将軍年少有為,頗具才幹,上陣殺敵,就要這種敢打敢拼的人物,當可擔得重任。”

康熙颔首道,“不錯,不過此事重要,朕打算明日朝上與衆臣商議之後再做定奪。”

明珠了然,曉得康熙這是提前和自己說一聲,明日朝堂上要是有人沒眼色,站出來一力支持勒爾錦的話,他就得負責出面駁斥回去。

暗道這個差事略為棘手,怎麽看都是順承郡王資格老身份高,出征之後戰績也還算得上佳,如何能名正言順的要他聽命于韋小寶一介還不到二十歲的小将軍呢?晚上回去須得好生琢磨琢磨這個話要怎麽說才行。

康熙道,“你回去好好想想,明日朝上說話仔細些,另外這道旨意該當如何拟定,你也提前琢磨琢磨,順承郡王到底也是朝廷重臣,不可過于偏頗失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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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領旨,出來時又帶出了韋府的兩封家信,康熙讓封好了再送去該送的地方,渾忘了前些日才說過明珠只管把信給他送來,他看過後自會再另外派人送去韋府的話。

第二日早上恰逢十日一次的大朝,文武官員齊聚乾清宮,只是明珠精心準備的一番說辭卻沒能用上,只因保和殿大學士索額圖不知如何,竟然能夠提前揣摩出聖意,當朝第一個站出來為韋小寶韋将軍說話,索中堂是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他這樣态度鮮明的開了口,衆人都以為是有些因由的,九成這就是皇上的意思,再加上康親王傑書又适時在一旁推波助瀾地加了把勁,此事便一錘定音,衆臣再無異議。

若不是遙遙瞥見坐在上面龍椅中的康熙臉上也閃過一絲詫異之色,明珠幾乎要以為索額圖也是康熙事先安排好在朝上代為說辭的。心說韋将軍厲害啊,不但皇上偏着他,連索中堂,康親王也都早早被他拉攏過去了!

這便沒什麽好多說的了,只速速拟诏傳旨就是。旨意不日便傳至前方軍中,以靖南将軍韋小寶所帥大軍已經深入敵境,馬上要直逼雲南,乃是朝廷幾路大軍中挺進速度最快的一部為由,晉升軍中統帥韋小寶為一等侯,戰況緊急時可調度湘贛,川黔諸省各路讨逆軍便易行事。

韋小寶此時已經率部打到貴州清水江畔,駐紮在錦屏一帶。将來傳旨的官員請入軍帳,設了酒席迎接。

他十分有錢,又摸清了這裏不管幹什麽只要送禮就事半功倍的規矩,因此酒菜還沒上齊,一張銀票就已經進了傳旨太監的袖中。

說起這位來傳旨的太監,還是韋小寶的一個舊識,乃是從前韋小寶在宮中的賭友,在上書房中伺候的太監溫有方。

溫有方賭錢時不會用手段,是韋小寶眼中的‘羊牯’,不知欠下了韋小寶多少賭債,韋小寶青雲直上之後也不向他追讨,每次遇見還會千兒八百的打賞,這次一見面又給了大好處,溫有方不由眉花眼笑,韋小寶向他詢問朝內宮中的一些事情,無一不詳細作答。

“索中堂和康親王都在朝廷上大力替本官說了話?”

溫有方點頭,“正是呢,韋将軍您在朝中可真是聲望極好的,據說還有馬大人,王大人……他們都出來附議贊成。”

他一口氣說了五六位大人,都是平日裏與韋小寶相熟的官員。

韋小寶點頭,心想索大哥很有信用,答應過我的事情果然就照辦了。

忽聽溫有方又道,“皇上對韋大人的事情也是萬分關照,回上書房後就一疊聲的催促納蘭大人趕快拟旨,讓在當晚宮中下鑰之前就一定要把旨意發出來。還有糧饷,皇上也單獨囑咐過納蘭大人,要他先安排人送韋大人你這邊軍中的。”

韋小寶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當真?”

溫有方一來是想說點好話讨好他,二來也确有其事,因此在一張白淨無須的臉上擺出十二分的認真樣子,正色道,“兄弟我就是在上書房伺候的,這些都是親耳所聞,還能有假的嗎?皇上還吩咐我單獨帶句話給你,此時沒有外人正好說給韋将軍聽。”

“你說。”

溫有方咳嗽一聲,“皇上說,小桂子啊,你聰明伶俐,打仗勇敢,這都很不錯,只是慣愛偷懶這一點不好。”

韋小寶不明白,“亂說,我從來不偷懶!”

溫有方看在剛才那張大額銀票的面子上,假裝沒聽見他的不敬之詞,接着原樣學說康熙的話,“皇上說,你上次出征在外,每隔數日都會給朕寫一份密奏送回來,朕那時還誇你文采不錯,這次怎麽就開始偷懶,一份都不寫了?你小子雖然有些歪才,但是學問十分之差,還不趕緊多練練!沒事寫幾封書信來,朕不嫌麻煩給你批閱一下好了。”

韋小寶臉上一個曾被康熙認為很好看的大酒渦顯露出來,“原來說這個,那你回去告訴陛下,他每次總是自己悶頭批閱,從來不給我看看他批閱出的結果,搞得我有些無所适從,還煩請陛下将他的批閱送來給我看看,我讀過之後才能知道該再寫些什麽。”

溫有方覺得這段話無論如何不能轉述去給皇上聽,斟酌着給他潤色了一遍,“那我就對皇上講,韋将軍您聽了他這番話後十分歡欣鼓舞,正誠心恭候陛下的指點可好?”

韋小寶好笑,端起杯子對溫有方道,“喝酒,喝酒,你大老遠的趕來黔東錦屏,一路辛苦了。”

暗道陛下他應該恭候我的指點才是,說幾句好聽話就這麽難嗎,明明想讓我寫信給他,還要拐彎抹角的說成這樣,虧他還是個皇帝呢,比最會害羞的小女人還便扭。

話是這麽說,但心裏對康熙這次的作為還是很滿意。

他每次遠征在外,最大的擔心就是後方局勢,離開後內部局勢生變将是對他的一個致命打擊,而這次有便扭小皇帝在京城坐鎮,當他的堅強後盾,真是讓人安心極了,堪稱是他打得最無後顧之憂的一場仗!

韋将軍心情好,加之這兩日也沒有戰事,于是對溫有方一行熱情款待,晚上就安置他們在軍營中休息,第二日一早親自帶了溫有方去天柱縣的清江岸邊去游覽江景。

清江兩岸,群峰疊翠,景色甚好,此時不打仗,沒有那些刀光劍影,只見風光旖旎,溫有方看得贊不絕口,說道能見此景,也不枉了一路上所吃的辛苦。

一行人沿着江邊往下游走,只見江水清澈,急緩有致,不一時到了一處浪灘,十分寬闊,目測灘長能有三十多丈,分上下兩級,清浪滾滾,層疊而下。

大家正站定了觀賞美景,忽聽身後起了一小陣騷亂,有随行的兵士呼喝紛紛,“什麽人!”“抓刺客!”“不得亂闖!”“保護将軍!”

立時就有數十名親兵搶上前來,手中兵刃出鞘,團團護在韋小寶和溫有方幾人的身周。

韋小寶定睛去看,發現只是個小騷亂,衆護兵在他們這一隊人的隊尾圍着個人打鬥,那人瘦瘦小小,左支右绌的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也不知是附近的山民誤沖撞過來,還是個敵軍派來的探子。

對身後跟着的副将于立道,“你去看看。”

于立就是韋小寶離開京城時統帶那一千名老弱殘兵的于參将,此人也算是個有本事的,武藝兵法樣樣來得,只因性情耿直,在前鋒營中得罪了人,所以才被派給了那樣一樁不讨好的差事。

韋小寶帶着那麽一隊人走了幾日後發現了他的好處,就老實不客氣将其人收歸己用。于參将在京中因一直郁郁不得志,也十分願意跟着這位年輕有為的韋将軍幹,一直忠心賣力。

韋小寶以前的幾個得力手下趙良棟,王進寶等人在和三藩開仗之初就被他保薦進了軍中,如今分散在朝廷的另外幾路人馬裏,他現在身邊很缺人,因此對無意中能得了于立這樣一個幹練的副将十分滿意,打算打完這一仗回去後就讓小皇帝給于立升職。

于立大步跑去隊伍末尾,不一刻便揪着一個穿着清兵服色的小個子回來,大聲道,“将軍,抓到個挺奇怪的奸細,他穿了咱們兵士的衣服混在隊伍裏,不說找個隐蔽地方躲着伺機探聽消息,偏要傻頭傻腦的往前湊,剛被小伍給揪出來了。”

那小個子擡起頭來,一張臉上也不知抹了多少泥土煤灰,除了一雙閃亮的大眼睛,其它什麽都看不出來。

韋小寶盯着這張泥臉詫異,“咦,我怎麽看着你有點眼熟?”

旁邊的衆人都捂嘴,暗道韋将軍對着這麽一張臉還能看出眼熟來,這眼神可也太好了。

于參将最近跟在韋小寶身邊一直以做事幹練而深得将軍大人之心,此時見将軍盯着這個奸細的泥臉納悶,就想給他擦擦幹淨,好讓大人看清楚點,眼光四周轉了一圈,沒找到能用來給他擦臉的東西,幹脆拉起自己的袖子在小個子奸細的臉上一通亂抹。

小個子奸細使勁往後躲,怎奈被牢牢擒住躲不開,被于參将使勁擦了兩下之後大概是被擦得疼了,一聲驚呼,“你別擦了,快放開我!”

聲音嬌嫩動人,竟然是個女子。

衆人頓時一起瞪大了眼睛,于參将一驚之下也不由自主的松開了她。待看清了那女子的臉後也是低低一聲驚呼,那張被他粗魯亂擦一通的臉露出了些許本來樣貌,竟是說不盡的眉眼嬌俏,口鼻精致,雖然還有着一道道的污痕,但依稀已經可以看出是個絕色的小美人。

韋小寶驚道,“阿珂?你不好好在家看孩子,來這裏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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